第7章 张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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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的春夜,灯火是被风吹散的星子,落在坊间百万人家的屋脊上。

  可贞晓兕知道,那些亮光背后,几乎找不到几户还肯把男丁送去军府的人家。

  \"兵府空啦!\"贞德本说道,\"关东三十三府,去年简点,有十八府连一个适龄男丁都凑不出。最惨的陇右,四万户里堪充府兵者不足四百——这就叫枯竭。\"

  烛影摇晃,映出贞晓兕手里那本《诸军缺兵奏抄》:

  京兆府应出卫士一万二千,实到一千九百;

  河东道尚能足额者,唯蒲、晋两州;

  幽、易、营州,百姓闻\"府兵\"二字,连夜逃籍入契丹;

  自先天二年至今年,全国逃亡卫士已逾二十万。

  数字像一把钝刀,把大唐百年府兵制慢慢锯断。

  \"知道为啥灞桥那头,张尚书靴底带泥?\"贞德本声音压得极低,\"昨夜他亲自去验'折冲府'——空帐连片,旗烂甲锈。有个老校尉说,再不给兵,他们只能去拉牢里死囚充数。\"

  贞晓兕想起白日在东市看到的情形:排队的青壮里,十有八九是破产的逃户、被地主赶出来的佃客。真正\"良家子\"寥寥无几——国家兵源已跌到社会最底层。

  \"所以张说才豁出去裁边军、募新军。\"她把名册推开,心口发凉,\"府兵制就像一口老井,井壁塌了,再淘也淘不出水。\"

  贞德本点点头,第一次收起惯常的戏谑:\"大侄女,你那心理学再灵,也得先有人心。关中男丁断档,再妙的'认知重构'也换不来十三万血肉。张尚书要的是你帮他'造水'——把井外的人引到井边来。\"

  713年暮春,贞晓兕立于尚书省廊下,目光掠过张说靴履上未干的泥土。

  作为鸿胪寺新授的主簿,她正暗自思忖今日朝会上兵部尚书的异常——往常此时,张说应在检视各卫府文书,今日却匆匆往灞桥方向而去。

  “丫头又在这儿相面呢?”身后传来浓重的关东口音。贞晓兕回头,见叔父贞德本揣着袖筒踱来。

  这位在长安任职三十年的老译语官,总爱用关外土话解说朝堂大事:“要俺说啊,张尚书这是让府兵制给整没辙了。就好比咱老家那架破马车,你光给车轴抹油不顶用,轮毂都裂岔劈了!”

  这话倒让贞晓兕想起日前查阅的档案。自先天二年诏令“二十五入募,五十而免”以来,府兵逃亡反而愈演愈烈。到开元六年改为六年一简选,犹似抱薪救火。

  第三日破晓,长安东市骤起波澜。

  十二名素服男子跪伏募兵棚前,贞晓兕隐在人群中观察民众反应。

  忽觉有人碰她肘部,贞德本不知何时挤到身旁,压低声音:“大侄女这招‘从众心理’整得明白啊!就跟咱辽东赶集似的,头两个蹲摊儿挑货的准能引来一帮人围观。”

  待张说疾步而至,募兵棚前已见蜿蜒人龙。贞德本眯着眼捻须:“你这‘认知重构’好比给酸菜换缸——原来大伙觉得当兵是给将帅当奴才,现在你说这是保卫家乡,就跟把烂酸菜捞出来重新腌过,味道立马不一样喽!”

  贞晓兕正要答话,忽见张说已至面前。兵部尚书犀带金銙在晨光中明灭,目光如电扫过叔侄二人。

  当夜,贞晓兕在兵部值房誊录军籍。

  贞德本提着食盒进来,瞥见案上文书忽然正色:“大侄女可知张尚书为何在‘代州战死’四字上反复描红?这就跟咱辽东猎人见着狼踪非得标记似的——他心里明镜似的,边军六十万里头,多少都是给将帅当私仆的?”

  这话让贞晓兕想起日前张说面圣时的谏言。那位以全家性命作保要裁军二十万的尚书,与此刻烛影下朱笔描红的重臣,原是同一人。

  旬日之后,当第十三万精兵名录终成之时,贞德本站在尚书省阶前,望着络绎不绝的新兵笑道:“大侄女这心理学整得挺地道啊!好比咱辽东打猎,你光撒饵不行,得知道獐子往哪儿跑。张尚书这是看明白你了——会看人心的人,比会使刀枪的更难找。”

  新月升时,张说将鎏金银鱼袋递到贞晓兕手中:“明日庆功宴,易弁而往。”待尚书远去,贞德本凑过来瞅着牙牌咂嘴:“兵部主事?俺大侄女这是要改灶换锅啊!记住叔的话,在长安城混事儿,就跟腌酸菜似的——火候到了,味道自然正。”

  贞晓兕忽然回忆起那年洛阳贞府,后院矮墙根。

  初夏午后,蝉声像刚学会敲鼓的小娃娃,一下一下,敲得人心痒。

  六岁的贞晓兕顶着两个揪揪,抱着比她人还高的“木剑”——其实是叔父旧弓锯短了柄——正蹲在沙盘上排“小兵”。

  贞德本(三十出头,刚散朝,乌纱还没摘)远远瞧见,忍不住放轻脚步,想绕过去。

  结果小丫头耳朵一动,像捉到蝴蝶的小猫,啪嗒扑过来,抱住他腿——

  贞晓兕(奶声奶气,却努力学大人挑眉)

  叔父!您今天见到张燕公了吗?

  (说完自己先害羞,把脸埋进他官袍里,只露一对红揪揪)

  贞德本(失笑,蹲下来,用笏板点点她的小木剑)

  见是见到了,可人家现在是大叔啦,胡子比你的木剑还长,有什么好惦记的?

  贞晓兕(抬头,眼睛亮得能映出笏板的反光)

  胡子才不怕!阿娘说,张燕公的胡子会“冒火”,一抖就能写出“星桥铁锁开”——

  我也想要那样的胡子!

  (说完鼓腮,对着空气“噗”地吹一下,仿佛真能把胡子吹着火)

  贞德本(被逗得朗声大笑,一把抱起她,坐在石阶上)

  小丫头,胡子不能给,故事倒可以给你一个。

  ——想听哪一段?是“百步穿云”,还是“蕉叶写字”?

  贞晓兕(小手乱拍他臂弯)

  都要听!都要!

  (想了想,把木剑横在膝上,学大人拱手,奶音拖得老长)

  请——叔——父——赐——教——

  贞德本(清清嗓子,学唱鼓书,声音压得低低)

  好,那就给你讲“张大叔的小红花”。

  开元元年,你还包着尿布呢,他可忙坏了——

  早上天没亮,他得先替陛下写“大诏书”,一笔下去,长安的花灯师傅就得多做三百盏;

  中午又要去兵部,把二十万兵的名字,一个一个“咔咔”裁成十三万;

  晚上回来,累得胡子都耷拉,可只要小太监说“集贤院的小童子哭着想家”,他立刻又卷起袖子,拿蕉叶当纸,刷刷画一只歪脖子大雁,告诉娃娃:“飞得再高,也会回家。”

  ——你说,这大叔厉不厉害?

  贞晓兕(听得小拳头攥紧,忽然把木剑高高举起)

  那我也要画大雁!

  (脚尖踮呀踮,差点从叔父膝头栽下去)

  可……可我还没长胡子,画出来的大雁会不会飞不动?

  贞德本(稳稳兜住她,顺手抽出袖中短笺,铺在她小木剑上)

  胡子是假的,心意是真的。

  来,叔父教你——

  (握住她软软的小手,蘸了砚台里剩的一点墨,在笺上拖出一道歪歪的“翅膀”)

  喏,这是张燕公送的“风”。

  你吹一口气——

  贞晓兕(鼓起圆滚滚的腮帮,呼呼——)

  呼!

  短笺颤了一下,墨痕晕开,真像大雁掠过天缝。

  小丫头呆住,随即拍掌大笑,笑声惊起满树蝉鸣。

  贞德本(摸摸她的揪揪,轻声)

  记住,小雁还小,就先学飞;

  等你的“风”够了,自然能穿过长安最高的星桥。

  张大叔当年,也是这么一点点把风攒起来的。

  贞晓兕(似懂非懂,却把短笺小心贴到胸口,奶声奶气地宣誓)

  那我明天开始攒风!

  ——先攒一罐,给叔父;

  再攒一罐,给张燕公;

  剩下的……留给胡子着火的那天!

  贞德本(朗声大笑,抱她起身,转了个圈)

  好!等你的风攒满,叔父带你去看真正的“星桥铁锁开”。

  到那时,张大叔怕已白发如雪——

  可只要小丫头把风一放,他的胡子,保管还能“噗”地冒火!

  蝉声里,矮墙上的阳光晃啊晃,

  六岁的贞晓兕抱着她的“第一片风”,

  像抱住整个大唐最亮的春天。

  贞晓兕望向宫墙外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叔父这些糙理俗话,竟与《邺侯家传》中“府兵之法浸坏”的记载暗合。

  现代心理学智慧借着关东风趣的,正在这座千年帝都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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