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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山本无愁因雪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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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回来的那段日子,小夭总做噩梦,梦见相柳被万箭穿心,浑身是血地倒在战场上,梦见他化作的防风邶消失在人海。

  而每次惊醒,冷汗都会浸透中衣,心口空得像被剜去了一块。那时小夭就懂了,有些牵挂,一旦生根,就再也拔不掉了。

  涂山璟的好,小夭不是不明白。

  他像春日暖阳,能一点点焐热世间万物,可小夭心里早已住了一片海,那片海只映得出相柳的影子,容不下别的光。

  朝云峰的晨露总比别处重些,沾在廊下的栏杆上,像谁没拭干的泪。

  小夭一步步往上走,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草,带起细碎的声响。

  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一会儿是相柳在战场上最后回望的眼神,冷得像冰,又烫得像火;一会儿是瑲玹挨那一巴掌时骤然绷紧的下颌线,连耳尖都泛了红。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地回到了朝云殿,坐在石凳上,看着宫人扫去阶前的落叶,忽然发现那些落叶积得比往常厚了——从前瑲玹来的时候,总爱亲自拾掇这些,说“干干净净的,看着敞亮”。

  如今敞亮是敞亮了,却空得让人发慌。

  案上放着涂山璟送来的新茶,碧色的茶汤里浮着几粒茉莉,香气清浅。

  他总记得小夭不喜太浓的茶,每次送来的,都是这般淡得刚好的滋味。

  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一声叠着一声,像谁在耳边低低地唤。

  小夭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目光落在案上那盏茶上——茉莉浮在水面,转着圈儿沉不下去,倒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

  自那日在殿上掴了他一掌,瑲玹的气息就彻底从朝云峰淡了去。

  从前他隔三差五便会来,有时是带些小夭爱吃的零嘴,有时只是坐在不远处看着小夭摆弄草药,不言不语,却像座不会塌的山。

  可现在,连风里都闻不到瑲玹身上那股混着龙涎香的雪松味了。

  暮色漫进朝云殿时,案上的茉莉茶早已凉透,碧色茶汤沉淀出一片浑浊,像极了小夭眼底的光。

  她支着肘坐在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沿,殿外的铜铃不知何时歇了声,只有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陪着她从日头偏西坐到月上中天。

  小夭目不转睛地望向西炎王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棋盘上的星子,而瑲玹就在那片光里,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她知道,瑲玹要的从来不是一隅安稳,而是整个天下。可她还是会想起儿时,他拉着自己的手,哭着向自己承诺说“小夭,在玉山等我,我一定去接你!”,那时他眼里的光,比现在王宫的灯火要亮得多。

  阶下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带着些微的喘息——老西炎王拄着拐杖,一步步拾级而上,银白的胡须在月光里泛着冷光。

  他没让宫人搀扶,走到廊下时,拐杖在青石板上顿了顿,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小夭?”

  老西炎王开口,声音比白日里更哑,像被夜露浸过。

  小夭抬眼,月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两道浅浅的泪痕。她没应声,只是将那盏凉透的茶往旁边推了推,仿佛这样就能推开满殿的空落。

  老西炎王在她身边坐下,拐杖斜倚在石凳旁。

  他的目光浑浊却又锐利,仿佛能看透小夭心底那片翻涌的海。他慢悠悠地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

  “辰荣山的小月顶,四季常青,比朝云峰自在些。你母亲当年…也曾在那里小住过。”

  小夭闻言,指尖泛起凉意。

  “外爷是觉得……我在朝云峰碍眼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嘲。

  自那日掌掴瑲玹后,她便成了这朝云峰上最尴尬的存在,连宫人的脚步声都透着小心翼翼的避讳。

  老西炎王摇了摇头,指节叩了叩桌面,

  “瑲玹如今是西炎王,肩上担着的是苍生社稷,有些情分,总得让让路。你去小月顶,于他于你,都是解脱。”

  解脱。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小夭的心口。

  她望着殿外被风吹得摇晃的竹影,忽然想起她和瑲玹一起,在外婆面前发下的誓言,

  “一生一世信任彼此,照顾彼此,永不背弃!”

  那时瑲玹的眼里没有江山,只有纯粹的依赖。

  可如今,那份依赖早已被权力磨成了隐忍,连看她的眼神都隔着层化不开的雾。

  “人这一辈子,就像走山路,”

  老西炎王慢悠悠地说,

  “有的路看着平坦,走起来才知满是碎石;有的路看着陡峭,踏上去反倒踏实。”

  小夭沉默不语,低头看着自己映在茶汤里的影子,模糊又倔强。

  “涂山小子昨日来求见,说愿陪你同去小月顶,”

  老西炎王继续道,

  “他是个妥帖人,能护你安稳。”

  涂山璟的好,小夭怎会不懂。

  他会记得小夭随口一提的每件小事,会在她蹙眉时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舒心展颜,会把所有锋芒都收起来,只做她身边最温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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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安稳这两个字,于小夭而言,从来都像水中月,看着圆满,碰着却只剩冰凉。

  就像相柳,他从不会说“安稳”二字,只会在小夭身陷险境时,带着一身戾气从天而降,将她护在身后,眼底的冷光比刀剑更锋利,却让她莫名觉得踏实。

  小夭想起相柳上一世最后回望的眼神,冷得像冰,却又烫得能烧穿魂魄。那样的眼神,哪里是断得掉的牵绊,分明是刻进骨血的烙印。

  “外爷,”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若一条路通往安稳,却丢了心尖上的人;另一条路满是荆棘,却能守着念想,该选哪条?”

  老西炎王沉默了片刻,拐杖又在地上顿了顿,

  “心是自己的,疼也是自己的。选让心少疼些的那条,总没错。”

  月光移过檐角,在他银白的发间流动。小夭忽然想起,这位老人也曾有过惊心动魄的岁月,也曾在江山与情分里做过抉择。他此刻的平静,原是熬过无数个疼痛的夜晚才换来的。

  风卷着落叶掠过阶前,发出细碎的呜咽。小夭望着老西炎王银白的发须在月光里轻颤,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尾音被风扯得有些发飘,却清晰地落进两人耳中。

  老西炎王的指尖在玉扳指上顿了顿,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随即又沉了下去,只淡淡道,

  “想好了?”

  “想好了。”

  小夭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

  “朝云峰的露太重,确实该换个地方晒晒太阳了。”

  她这话像是说给老西炎王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掌心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小夭想起辰荣山的草凹岭,想起草凹岭的那片桃花林,甚至想起在草凹岭同相柳一起看过的同一个月亮。

  这些念头像散落在水面的浮萍,凑不成完整的形状,却也足以让她把那句“我去”说得更稳些。

  老西炎王没再多问,只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掌心的温度带着岁月的厚重,

  “明日让苗圃收拾妥当,我让人送你过去。”

  他起身时,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一步步融进夜色里。那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竟透着几分如释重负的佝偻。

  殿里重归寂静,小夭重新望向王宫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依旧璀璨,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金。

  她知道,从今往后,那片光里的运筹帷幄、步步为营,都与她隔着辰荣山的云雾了。

  就像儿时他承诺去玉山接她,终究是没能抵过世事翻涌。

  如今她选了去小月顶,倒像是替当年的自己,给那个哭着承诺的少年一个迟来的应答——不必等了,我自己走了。

  指尖划过凉透的茶盏,碧色茶汤里的影子早已模糊。

  小夭忽然笑了笑,眼角却沁出些湿意。或许老西炎王说得对,选让心少疼些的路,总没错。

  只是不知那片海会不会跟着她去小月顶,不知相柳的影子,在桃花漫山时,会不会淡几分。

  风又起了,檐角的铜铃终于再次轻响,一声叠着一声,像在为她送行。

  脚步声渐远,殿里又只剩她一人。小夭抬手,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空落落的,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带着说不清的疼。

  风又起了,卷起几片落叶,撞在栏杆上,发出细碎的响。

  她望着天边的残月,忽然明白,有些选择从来无关对错,只关舍得。而她舍不得的,或许从来不是某条路,而是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和那个永远留在时光里的人。

  茶汤里的茉莉早已沉底,像颗不会发芽的种子,埋在她心底那片荒芜的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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