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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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李莲花他们跑了!”

  偌大的敌营内,万圣道、镜天宗和漠北邪教的三方人,满地盘东巡西窜,急得团团转。

  火把灯笼,漫天星海一样扑闪着,把营地烧得恍如白昼。

  唯有一棵古老的胡杨,以它低垂的博大树冠,以及合抱不住的粗壮树干,隔绝了灯火织就的大网。

  黑暗中,赵四双手合抱,微微躬腰揖了一礼。

  “属下无能,只能送先生和盟主到这里了。”

  营地外围,四面八方都严防死守着,连一只苍蝇都飞进不来,也飞出不去。

  他没办法送人到外面。

  “不打紧,”封磬摇下手,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李莲花也摆摆手,“正所谓灯下黑,外面的沙海一览无余,还不定安全。”

  “反正这会,我们也没打算出去。”

  顿了下,他看着赵四又道。

  “你跟我们一块走吧。”

  “是啊,”封磬附和,“我堂弟现在,怕是起疑心了。”

  赵四却摇摇头,“不了。”

  “承盟主令,我赵四这辈子,都会护着副盟主。”

  李莲花和封磬听罢,皆是一哑。

  “那我现在命你,不必护他了。”后者朝令夕改道。

  赵四眸中一诧,随后泛出一丝动容的水光。

  但转瞬即逝,他抿了抿唇,仍是未改答案。

  除了道不同以外,封恪其实待他不薄。

  一直以来,未曾苛待什么,待遇也比旁人恩厚有加。

  “盟主,”他嘴角牵出抹笑,“我背叛不了你,也背叛不了他。”

  何况,邱无涯与西日阿洪这两位盟友绵里藏针。

  封恪现在身受重伤,不一定斗得过他们。

  “我得——”

  “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封磬怒其不争,低喝着,把他后面的话掐死腹中。

  赵四低头,按着佩刀默然不语。

  胡杨树下,一时静谧无声。

  两秒后,他脚步后撤。

  李莲花这时开口,“人各有其道,不可强求。”

  “你此去,注意安全。”

  他抬起手,搭了下赵四肩膀。

  赵四“嗯”了声,却觉肩上有力下沉。

  他双眉一蹙,旋即抽离,躲开了那只下移,要拽住他胳膊的手。

  李莲花抓了个空,亦是拧眉。

  他再出一手,不料赵四再度识破。

  加上内力不济,自己反被推了一掌。

  哐地一道小响,胡杨树嚯开一洞,他落入了空心的树干内。

  紧接着,是踉跄而入的封磬。

  他早被封了内力,也捉人不住。

  “赵四!”

  两个人压着嗓子,喊了一声。

  回应他们的,是一点沉闷的轻响。被撞开的大块树皮,门一样合上了。

  视野漆黑无比,唯有一只虫子蛀空的,筷子嘴大小的小洞,透出外面的丁点光景来。

  他们凑到小洞旁,眼见着赵四拎刀而去。

  玄色的短袍衣摆,迎着大漠干燥的风,走向成片的,摇动的光点面前。

  像飞蛾扑火。

  “我问你,李莲花他们人呢?”

  封恪领着大批人停下,目光直扫向他。

  赵四垂头拱手,“属下不知。”

  封恪显然不满这个回答,“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同你废话。”

  “我再问一遍。”他拔高音量。

  “李莲花他们人呢?”

  赵四岿然不变,“属下不知。”

  “事不过三,最后一遍。”封恪的目光凌厉起来,犹如针尖麦芒,要把对面人刺了个穿去。

  “李莲花他们人呢?”

  这一次,赵四没有回话,长久地缄默着。

  封恪忿恼不已,“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折扇抖展出腾腾杀气,抵着赵四的喉咙往里嵌。

  一线血顺着他颈部突起的筋脉往下流,淹没进衣领。

  锐痛刺激着神经,爬满感知,赵四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不说话,只面不改色地盯着扇面。

  双手垮到身体两侧,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封恪紧攥着扇骨,杀意陡增。

  然又在一霎那凝滞,始终未进一步。

  赵四感受到那微妙的犹豫,嘴角微动,似是笑了下。

  可惜,那片刻的踌躇,到底是被终结了。

  始料未及,扇面电光火石地,切进了喉管。

  血水激流一样,喷薄而出。

  三两点温热,溅在封恪脸上。

  他双目圆睁。

  赵四仰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起一片沙尘,在火光里飞舞。

  折扇悬空,有些僵硬。

  封恪木木地注视着,上面挂的血水,滴落到脚边的尸体上。

  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后背有两股真气,注入他的身体又抽走。

  扎耳的声音由远及近。

  西日阿洪甩甩手腕,“对待叛徒,还是要连根铲除的好。”

  邱无涯负手淡淡道,“你这手下是块石头,问他还不若我们自己找来得快。”

  “两个没有内力的人,也跑不了多远。”

  这并不是他们全部的真心话。

  越是最后关头,盟友失点左膀右臂,对他们的好处越大。

  封恪心知肚明。

  他深呼吸口气,收扇变脸,嗤了个气音。

  “那也是我万圣道的事,轮不上你们来置喙。”

  邱无涯与西日阿洪不以为意,但也不想因此事,同他争论不休而浪费时间。

  “血够了没?”他们转而问。

  封恪眼珠一斜,摇头。

  “没有。”

  实际上,是够了的,母痋也破茧在即。

  只是实话实说的话,他们就不会费心去找李莲花,而是费心去找母痋了。

  这俩货,还不知道他把母痋藏在哪里。

  邱无涯与西日阿洪点点头,“那我们分头行动。”

  “大事成败,在此一举,没了李莲花,可就功亏一篑了。”

  “再者,此人狡诈多端,要谨防他从中作梗,得赶紧捉回来才行。”

  说完,两人各带着各自的人,又满地盘搜去了。

  当然,他们不全是为李莲花。

  封恪的话,掺了几分真几分假呢?

  机会,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封恪嫌恶地睨着盟友远去,随后转移视线,在赵四身上落了落。

  三言两语的功夫,血流了沙地一滩,黏稠而刺目。

  凉意蔓延,他心绪复杂地,冲两个手下递了递眼色。

  “是。”那两人领会他意思。

  人亡恩怨了,好生葬了。

  尽管已分道扬镳,人还是堂兄送来护他的人。

  路不同了,情分还是在的。

  赵四被抬走,封恪恢复冷静。

  心里默念着,“一定要赶在李莲花他们之前。”

  他大概能猜到,李莲花和堂兄有什么打算。

  “走。”他挥下扇子。

  万圣道的人,随他目的明确地,往某个方向赶赴。

  映照小洞的灯火,成批成批地泯灭,黑暗笼罩胡杨树心。

  目睹一切的李莲花和封磬,心绪沉了又沉。

  他们倚在树干上,心照不宣地一言不发。

  良久后,两人才蹲下身去,用手扒地上的碎木和沙土。

  没多会,一块石板浮现。

  揭开,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来,足以容纳一人通过。

  封磬不由分说地往下跳,“我去探路。”

  李莲花拉他一下,顺便从袖里摸出根火折,鼓起腮帮吹亮,探进洞里照了照。

  洞内空荡荡的,就是有点高。

  大漠的沙层松软,此地又是绿洲,地下水会渗进沙层,开凿地下通道容易坍塌,是要深点好。

  此外,洞内多有支护。

  李莲花观察一番后,跳入洞中。

  脚下轻巧地点着支护,顺利到达洞底。

  “可以下来了。”

  他举火折退在一边,仰头向上面招呼。

  封磬照猫画虎,缘着他踩过的路径,一跃而下。

  然后,两人沿着地道,往更深处去。

  此道属于旧地道,为漠北邪教早年所建。

  万圣道与镜天宗来后,觉得有些道不方便他们,便迂回给出些意见,让西日阿洪同意改道,建了新的。

  旧道被废弃,但被赵四捡了便宜,利用起来。

  他在漠北这些年,依着旧道稍加改动,使其通往某个秘密之地。

  不知弯弯绕绕多久,总算到了头,尽头也是个覆着石板的洞口。

  刚顶开条缝,便有混杂的花香飘来。

  爬出去,胡杨、柠条、柽柳、天宝花组成的茂密林子,环绕他们。

  时值春季,不少树丛灌木,都前前后后地开了花。

  高低错落,缤纷似锦。

  火光随李莲花的步子转了转,所映之处,花影婆娑。

  他不禁被迷了下眼。

  封磬亦然。

  毕竟沙漠里枯味乏躁,没什么颜色可见。

  “此地别有洞天,也算是块福地了。”他感叹道。

  “福不福的,这可说不准。”李莲花蹙眉,打断他的兴致。

  “你堂弟放心把母痋藏在这里,就说明并不简单。”

  他们来此的目的,便是母痋。

  一来,是为摧毁。

  二来,母痋是李莲花的血喂出来的,碰了面,肯定得打听打听谁是爹,再决定向谁狗腿。

  到时候,甭管什么宗,什么教,什么道,还不是手拿把掐。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的就是这个理。

  想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李相夷他们爱来不来,都没关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能找到,先找到。

  封磬警醒起来,“也对,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李莲花“嗯”了声,“走吧。”

  走前,他把火折熄了,省得当靶子。

  天上悬着一轮清月,花团的轮廓模糊可见,不全然算摸瞎子。

  他们借着月辉,择了条花径,往林子深处钻去。

  树枝花枝一枝枝迎面撞来,掠过他们,又远在身后。

  一段路后,封磬有些恍眼。

  他抬手折断边上的一枝柽柳花,又没让它彻底断掉,而掉到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李莲花瞄到他动作,问。

  “这树晃得我眼花。”封磬揉下眼睛。

  “又是夜里,瞧不清形容,我做个记号,省得迷路。”

  说着,他又要去折下一株柠条的花枝。

  李莲花拦住,“你这不是给敌人留记号么,记着就行。”

  有的树奇形怪状的,还是挺好记的。

  隔一段记一下,也不用全记。

  封磬苦涩,“……”

  他不是怕记不住吗。

  不过,主上都这么说了,还是记一下吧。

  反正是两个人,记不住的,还可以互相对线。

  除非散了。

  有的事情不能想,因为真的会梦想成真。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竟是孤身一人了。

  “先生?”

  无人应答。

  “先生……”

  他有些慌乱地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音。

  原地转了转,树林空茫。

  只有风吹花枝摇曳的声音,以及变快的心跳声。

  他四处找起来。

  兜兜转转,断枝映入眼帘,竟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掉向而去,走了一遭后,断枝再度闯入视线。

  封磬心里擂鼓,“撞了邪了……”

  话音刚落,他差点跳起来,后背被拍了下。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

  封磬转身,提起的心踏实下去。

  “先生,我们好像走回来了。”

  “林子里有阵,我们碰上奇门遁甲了。”李莲花注视着断枝,又望望林间的各条花径。

  他构想它们断开连接,变成一条新的路。

  很像卫庄。

  探寻狮虎双煞一案时,方小宝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同他岔了道。

  他叫了一声,那小子才迷迷瞪瞪地顿悟开来。

  只不过,卫庄的那路要简单得多。

  石块铺设出来,具有指示性。

  这里则杂乱无章,哪里都是路,哪里都可以组成路。

  要不是经验老道,还不定能瞧出门道,认出所变换的路,从而找到被引回原地的封磬。

  可见,想要入林,得先会认路。

  还得谨防一不小心,与同伴失散。

  他把断枝扯下来,物尽其用。

  两人一人握一头,小心翼翼地行路,省得莫名其妙又丢了。

  也不知是走到什么地方,他们脚下的触感变了。

  一会儿软,一会儿硬的。

  硬得并不坚实,可能比较脆,细碎的嘎吱声。

  突然,嗖地一下。

  落叶落花从地面窜起,冲天而上。

  断枝中间,多了一股力。

  他们垂头看去——

  下一秒,又为别的东西所震,仰起头来。

  头顶的树冠一闪一闪地亮,天空也一闪一闪地亮。

  轰!

  炮火声在远处绵延不绝。

  “报——”

  “不好了,李相夷他们打过来了!”

  封恪三方,不曾想自家据地被这么快找到了,不免有些诧异。

  只好分派出大量人力,去抵御侵袭。

  他们自己,也不得不到战线去指挥。

  三方领头在辕门口汇了合,相互间对上眼,又心怀鬼胎地错开视线。

  “现在是何情况?”

  他们站在防护墙上,各揪了个下属问。

  下属还没回答,飞驰而来的雷火弹,就诉诸了答案。

  辕门外陈兵列阵,浩荡如汉武挥师。

  烈烈红衣位于阵前,高坐在英姿勃发的白马之上,临风而展,仿佛硝烟里最盛的篝火。

  左右两边,还各排着两道人影,皆锋芒必出。

  他们遥遥望着高墙上出现的人,扬手下令。

  “再攻!”

  数颗雷火弹直掷封恪三人所在的位置,砖墙迅速坍塌,嚯出一个硕大的缺口来。

  要不是有功夫傍身,腿脚快,三人瞬间能变个稀巴烂。

  “给我轰回去!”

  邱无涯抖着身上的炮灰,怒而吩咐。

  封恪和西日阿洪不同意,前者委婉刻薄,“邱盟主,雷火的威力想必是太大了,需不需要我为你请军医来?”

  后者直言不讳,“你想去送死,别带上本教主。”

  在三人到来之前,辕门已交了阵火。

  只是李相夷他们来得忽然,先前还派了队人声东击西,难免措手不及,对轰上失了优势。

  现在外墙已破,对方必群起而攻。

  两军相接,雷火近攻容易祸殃己身。

  即便要轰,也是后撤,建立新的防线再轰。

  说着,两人也不管邱无涯的死活,只留下部分人在前面扛着,带着核心队伍,往里退去了。

  退的时候,竟一改嘲讽,称他“勇武无双,天下第一莫能比尔。”

  邱无涯知他们断无好话,可这话放到如今,意外地顺耳。

  他徘徊了。

  眺着盟友的目光,挪到墙外。

  四顾门、金鸳盟的人,前赴后继地纵着马,踏着轻功,闯进辕门,飞上防护墙。

  李相夷更是提着少师,直奔他而来。

  双目炯炯,如霜似刀。

  换作以前,他定是要有所忌惮的。

  换作此刻……

  他吸了那么多武林人的功力。

  最最重要的是,吸了李莲花的功力。

  就是李相夷杀上前来,就是那五个人都杀上来,有什么可怕的呢?

  独子邱煦的死,再次烧上心尖,握剑的手发起痒来。

  “李相夷,你来又如何……”

  他生出一展身手的期待来。

  转而,某些东西又提醒着他。

  凭什么是他在前线,同那五个人纠缠?

  姓封的和西日那俩杂碎,指定算计他来拖延时间,自己反而去抓李莲花,或去拿母痋了。

  不行,岂能落于人后!

  他二话不说,飞身下墙。

  可惜,没来得及。

  地都没落,便有一道剑光雷霆而至。

  李相夷纵身跃下,少师直劈他脑袋。

  “邱贼,李莲花呢?”

  邱无涯触地侧翻,避开剑锋,拔剑回身同他相对。

  “李莲花,”他狞笑道,“自然是剁了喂狗。”

  李相夷直刺他咽喉,“你既不说,那我便以剑问你。”

  邱无涯这回没躲,出剑同他斗上两招。

  “小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道你的剑还是无往不利吗?”

  李相夷此番出招,全然讲的一个速战速决,不遗余力。

  一招一式都宛如山崩雪落,杀入神魂,叫人全无招架之力。

  可邱无涯抵住了,游刃有余地抵住了。

  这还不是让他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感受到了一种尤为熟稔的气息。

  熟稔得犹如自己的左手合上右手,跟自己同出一源如出一脉。

  当他一剑逼压向邱无涯,后者横剑抵住,真气一寸寸漫上他的剑,从冰凉的晶石材质,震进手心之时。

  他浑身都为之一颤,心头翻涌起山呼海啸来。

  扬州慢。

  李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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