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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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一道月白人影,错开迷乱的林木,停在一片天宝花丛里。
花丛有处颜色格外鲜艳,灼如红枫。
李莲花走近,蹲下去拍了拍。
“怎么睡这儿了,醒醒。”
“李相夷,醒醒……”
李相夷半躺着,脑袋枕在花枝上,一瓣落花盖着右眼。
李莲花拾掉花瓣,上面沾的东西,蹭湿了指腹。
眼下那张脸,两行晶泪不息,哗哗地淌过脸颊。
月辉洒下来,像细小的银白的清溪。
“多大个人了,哭什么呢,哭这么凶……”他心中疑惑。
又晃了晃人,“李相夷。”
“听得见吗?李相夷……”
谁……谁在叫他?
模模糊糊地,李相夷听到一个声音。
隔着厚厚的雾,很远。
他站在孤舟上,四顾寻找声音的来处。
风小了,雾滞了一下,声音明晰起来,有点熟悉。
谁?谁在叫我……
“还不醒?”李莲花捞过他手,把了把脉。
除了心绪过激,心脏波动异常外,其他体征都很正常。
他便摁他的内关穴,刺激调节气血去唤醒人。
掌心的暖意覆过去,李相夷感觉,有什么握住了他。
实的,就是瞧不见。
他侧对船头,盯着近前的某点虚空。
“李莲花,是你吗?”
“你没走,你还活着,对不对?”
不然,你怎么来见我呢……
“李莲花……李莲花!”
他猛地反捉住那只手,像捉住一切的可能。
两岸的景色飞快后退,河水迅速干涸,小舟也四分五裂。
江雾散去,事物清晰起来。
他猝然睁开眼。
胡杨、柽柳等树木,高高耸立着。
枝条的影子,垂在低矮的天宝花丛上,因旋转而跟着旋转。
躁动无比的世界里,他面前的人影遗世独立。
迎着月光,发丝面庞,风吹动的翩然白衣,都被照得透亮极了。
恍似变薄,要化成飘渺的烟。
又好像是烟雾凝结,重聚成人形。
他呆看着,一动不动。
“醒了,你这是——”
李莲花边说,边抽给抓变形的手。
话未尽,桎梏自己松了。
但李相夷一把坐起来,抱了他个满怀,手臂死死箍紧。
嘴上还在胡言乱语,“李莲花,你别走。”
“碧茶……碧茶而已……我会找到药的……”
此话过耳,李莲花大抵猜出他梦见什么了。
也许跟东海那次一样,是时空联通送他们仨过来,遗留的效应。
李相夷估计知道得差不多了。
这会子刚醒,梦境和现实还混淆不清。
思及此,李莲花有些乱。
他决心打马虎眼,垂死挣扎一秒。
“什么碧茶,你呓症了?”
“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李相夷像是没听清,手臂用力,抱得更紧。
只有实的李莲花,才能让他安心寸许。
李莲花被勒得生疼。
疼之外,他又感受到,耳后的声音,和圈住他的手臂,都在颤抖。
细微,频率很密,极害怕什么似的。
他心头如塌陷的沙坑,软下去。
无所适从的手,放到李相夷后背上,一下一下地顺着。
“没事了。”
“这林子里有幻阵,醒了就好,醒了就过去了。”
温和的安抚,让李相夷渐趋回过神来,对现实的感知,压过了幻境。
“过不去。”
他慢吞吞地撒开李莲花,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
李莲花的瞳孔中映着他,他的瞳孔也映着李莲花。
无形的羁绊,连接着他们;超脱自然不可思议的时空,横亘在他们之间。
李相夷满心沉痛,开门见山地捅了出来。
风摇枝叶的沙沙声,伴随着他的话音。
“你是我。”
幻境里生发的,一切都对上了,一切都吻合了。
过去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都解释得通了。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所以——
“你让我怎么过去?”他反问道。
李莲花哑然了。
他没想到,李相夷会如此直白。
也不对,李相夷向来不喜弯弯绕绕。
他沉吟半晌,知是绕不开了。
于是抬手拍拍他胳膊,斟酌着道。
“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那就是有意的。”李相夷半点也不委婉。
还咬牙低喃了两个字,“骗子。”
李莲花有心送他个白眼,现下却心虚得厉害,岔开话题道。
“现在一两句话也讲不清楚,”他瞄瞄林子,“先出去再说,行不行?”
是这个理,李相夷不容拒绝地同意。
“可以,你回头说。”
“别想逃。”
李莲花不知何味地点点头,撑膝盖起身,又朝花丛里的人伸手。
“能起来吗?”
“能。”李相夷说是这么说,还是拉上他手,但没怎么借力,多是靠自己起来的。
他站定,目光落向李莲花左腕和胸口的血渍。
“你还好吗?”
李莲花低头扫了眼。
他先前,换过赵四送来的干净衣裳。
后来,被那些会飘的骨头箍渗血了。
李相夷那一抓一搂,也要命。
不过,他还是习惯了说,“没什么大碍。”
“对不起。”李相夷知是自己发了昏,没个轻重。
李莲花瞥他一眼,“你又没做错什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他像在说这件事,又像在说别的事。
停在李相夷面上的眼神,深了一深。
片刻后,他忽而笑了。
李相夷莫名,“笑什么?”
“没什么。”李莲花笑意不减。
夜风拂过李相夷的脸,有两块地方格外凉。
他反应过来,窘迫地扭头,抹了把脸。
上面还挂着,尚未干透的泪痕。
威震天下的四顾门门主,这么大个人了还掉眼泪,说出去恐要惹人笑话。
他抵下巴干咳一声,“你怎么找到我的?”
“也不是找你。”李莲花随手指了下,被压折的天宝花。
“我走着走着,诶,发现个人躺在这里昏迷不醒,就过来了。”
李相夷兴致不高地,“噢”了一声。
随后记起什么,“对了,我碰见封磬了。”
提及这个名字,梦里错投明主,助纣为虐,最后白忙活十年的万圣道之主,再度浮现在脑海中。
他默然两秒,才继续道。
“封磬呢?”
视线逡巡一圈,不见另外的人影,环境甚至也与碰到人时不一样了。
李莲花跟着打量周遭,“你碰见了?这我也没看见。”
“兴是又散了吧。”他略作思忖。
林子里变幻无穷,李相夷晕晕乎乎的,又走上了别的路,也不无可能。
“也是。”
除了这种解释,似乎没有更好的了。
但有一个问题,李相夷没想明白。
“你刚说幻阵,你为何没中?”
若是中了,是如何醒过来的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李莲花摇摇头。
他在树林里逛了许久,都没什么感觉。
直到碰到李相夷,才认定此地设了幻阵。
其实,此阵名为“镜花水月”。
凡执念者,欲念者,都会被拖入幻境,沉溺其中,难得解脱。
想来,李莲花已求无所求,才没有入梦。
至于李相夷,他陷入梦中后,大脑和身体,都放弃了对幻阵的抵抗,扬州慢的运行也在不知不觉间放缓。
如此说来,其他人也被拉入了幻境的话,就危险了。
因为创造这里的封恪,是绝对不会入幻的。
他要是趁此来收割人头,简直是大事不妙。
得把阵破了才行。
“林中之阵,虽以不计其数的小阵组成,相互独立,也不是不无联系。”李莲花说起自己的想法来。
“这当中,一定有一个主阵,作为操控一切的中枢。”
“你有没有发现,此地的香味,要比别处浓上许多。”
他刚就是循着花香,一路找过来的。
李相夷鼻翼翕动,“是挺浓的。”
他观察起脚下的天宝花丛来,没多会后,辨出了阵法的规律,以及罩门所在。
“李莲花,你先走远一点。”
李莲花已退到了一棵胡杨树边。
距离拉开,树木一转,掩过他的身形。
李相夷回头,心里又掉了火栗,灼得发慌。
他下意识想追过去,把人拽回来。
步子迈了好几步,一道和风般的话音飘来。
“在呢。”
李莲花避开阵法挖的坑,从另一条路踩了回来。
白衣在眼前闪过,李相夷方踏实了点,去到一株天宝花前。
少师对着花,直插入地下。
浩如江海的内力灌注进去,发出砰然的巨响。
天宝花四分五裂,混杂着沙土迸溅飞扬。
李相夷握剑置于中心,红衣未染分毫尘埃。
他提着剑,往下一株天宝花去,接着是第三株,第四株……
八株对应八个方位,皆殒身殉命后,花香轰然一定,不再胡乱浮动了。
四周的树木也逐渐停滞,眼花缭乱的景象不复。
李相夷放眼望去,树干根根分明。
李莲花立在一棵树下,仿佛时间静止。
李相夷赶忙跑过去,指着远处也不再晃动的树影。
“李莲花,这里真的是主阵。”
李莲花往他那边走,闻言无奈地“嗯”了声。
“还过来做什么,回去。”
八株被毁掉的天宝花中间,有一块地方,塌陷了下去。
里面或许,还藏着玄机。
李相夷不去打探,往他这边跑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得回去,多此一举。
后者语塞,却不觉理亏。
来到坑边,做支护的机关轴断裂了,天宝花和碎土塌下去,白色的东西若隐若现。
李相夷跳下去,用剑挖开些土,东西受牵动,发出嘎嗒的响声。
“好多骨头。”
“你再挖一下。”李莲花蹲在坑边指挥。
往深了再去,骨头被刨到洞外,在边缘处堆成小山。
直至剑尖,戳到了不一样的质感。
少师从旁边一撬,把东西顶出来。
他捞起来,抖抖土。
“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通体暗沉,花纹盘曲,极其精致的四方小鼎。
“罗摩鼎。”李莲花解释说。
“南胤人用来放痋的。”
“不过这鼎不像百年前的样式,应该是后人仿造的。”
此鼎工艺复杂,南胤亡后,手艺也随之失传了。
封恪要养痋,猜得不错的话,约是他请现今的匠人打的。
连插天冰的四个锁孔,也不复杂。
李相夷从腰封摸出根铁丝,插进锁孔内捣鼓。
四个试了个遍,却不开。
“你试试四个一块。”李莲花建议。
李相夷仰头,看他下,“我没有四根铁丝。”
一根太短,就中指长,剁成四截也不好用。
李莲花抛下大串钥匙给他,“用这个。”
李相夷精准接住,挑眉道,“大牢门的?”
“这么多,你顺了几间的?”
李莲花不置可否,“赶紧的吧。”
李相夷选了四根细长点的钥匙,确保能捅进锁孔去。
咔嗒一下,严丝合缝的四块金属片,缩向旁边。
“开了。”
他跃回坑上,“痋虫。”
只见鼎中,趴着只棕黑色的大虫子,翅膀轻薄透明,尾腹泛着荧荧绿光。
料是母痋无疑。
李莲花端详着尾腹,皱了下眉。
随即,盈着笑意扬声道,“母痋可号令千军,如今在我们手里,还有什么可怕的。”
李相夷眼珠一转,声音也拔高了点,又不至于太大。
“邱无涯夺了你的内力,不是自诩无往不胜吗。”
“我倒要看看,他将如何胜。”
两人正说着话,不料想,一道疾风长驱掠来。
森冷的寒芒,正对李莲花的后背。
李相夷当即拽走人,护在身后,并将罗摩鼎甩了出去。
“你这么想要,送你了。”
眼见要戳进鼎中去,剑锋逆势收回。
邱无涯手一捞,鼎入彀中。
主阵已破,牵一发而动全身,小阵也不复存在。
自己人会醒,敌人自然也会醒。
邱无涯离主阵不算远,身陷幻境醒来后,闻得不远处有动静,遂蹑手蹑脚地找过来,躲在暗处窥探。
“母痋”两个字传入耳中,他再也按捺不住,拔剑来夺。
岂料想,那俩人竟脱手不要,难不成是自觉斗他不过?
细细咂摸一番,期待仍是驱使着他,揭开了鼎盒。
赫然映入眼中的,乃是一抔黄土。
一只青绿大蚂蚱,弹腿蹦他脸上,钩刺勾着鼻子,勾破了皮。
他恼羞成怒地丢掉鼎,捏死蚂蚱。
那俩人果然不安好心!
剑势陡然暴涨,他放话道。
“我劝你们最好识相点,把母痋交出来。”
“否则,休怪邱某剑不留情!”
“邱盟主,”李莲花责备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你不去找你的盟友要,找我们作甚,本末倒置了啊。”
邱无涯不上当,“你们破了这林中阵,母痋也手到擒来。”
“休想蒙骗老夫!”
“看招——”
李莲花瞅着冲过来,杀气腾腾的人,心里擂鼓。
“你打得过他吗?”
李相夷执剑目视前方,“你应该问,我打得过你吗。”
李莲花:“呃……”
“拿着。”李相夷左手绕后,递了个什么东西。
李莲花拱眉,把刎颈接在手里。
嘱咐道,“当心。”
“知道,护好你自己。”
李相夷提剑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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