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冰冷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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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夜话,兄弟情深。然而,这片刻的温情,却被门口传来的轻柔脚步声打断。
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太子妃吕氏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穿着一身小号锦袍的男孩,走了进来。
那男孩粉雕玉琢,面色白皙,一看便是在宫中锦衣玉食,被圣贤书香熏陶长大的模样。
正是皇太孙,朱允炆。
“殿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吕氏柔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朱棣身上,微微颔首示意,仪态无可挑剔。
刚刚还满是兄长亲和的朱标,瞬间又恢复了储君的身份,他温和地招了招手:“允炆,过来。”
他指着朱棣,脸上带着笑意:“这是你四叔,刚从漠北打了大胜仗回来,快来给你四叔问安。”
朱允炆迈着小步子,走到殿中。
他先是恭恭敬敬地对着朱标行礼,然后才转向朱棣。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朱棣那身还未卸下的玄色重甲,以及那股若有若无的,从尸山血海中带来的铁血煞气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变了。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本能的排斥与不适。
朱棣看得分明,小小的朱允炆在看到他时,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鼻子也轻轻翕动,仿佛闻到了什么令他不悦的气味。
那是一种看粗鄙武夫的眼神,一种文明对野蛮的审视。
尽管这个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又如何能逃过朱棣那双在战场上洞察生死的眼睛?
不过,朱允炆的宫廷礼仪教养极好。
他很快便掩饰住了那份情绪,躬身下去,用清脆的童音,一板一眼地说道:“侄儿朱允炆,拜见四叔。四叔万安。”
声音清亮,姿态标准,挑不出半点错处。
朱棣心中那刚刚被兄长暖起来的些许温情,在此刻,却悄然冷却了几分。
他没有起身,只是坐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山,看着自己这个侄子。
“嗯。”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
殿内的气氛,因为这短暂的接触,变得有些微妙。
朱标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正要开口让朱允炆退下。
可就在这时,朱允炆直起身子,抬起那张天真无邪的脸,看着朱棣,问出了一个让整个偏殿空气都瞬间凝固的问题。
“四叔,”他的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好奇,以及一种被教条灌输的理所当然,“允炆听太傅说,您在草原上,坑杀了数万已经投降的俘虏?”
“太傅还说,圣人云:‘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此行径,是否有伤天和,有违圣人教诲?”
轰!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毓庆宫内炸响!
太子妃吕氏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她想上前捂住儿子的嘴,却已经晚了。
朱棣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剩下漠然。
“混账!”
一声压抑着无边怒火的呵斥,从朱标的口中迸发!
前一刻还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此刻面沉如水,双目之中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与冰冷。他那股属于储君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了整个偏殿,让一旁的宫人都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谁教你这么问话的!”朱标一把将朱允炆拽到身前,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气。
朱允炆被父亲的雷霆之怒吓得小脸发白,嘴唇哆嗦着,眼眶瞬间就红了:“父、父王……儿臣……儿臣只是不懂,太傅说……”
“住口!”朱标厉声打断他,“你的太傅只教你读圣贤书,却没教你什么是江山社稷!”
他指着殿外漆黑的夜空,声音寒得像冰。
“你可知你四叔为何要杀那些降卒?因为北平的府库,根本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养活那数万张嘴!那是给你治下百姓吃的活命粮!”
“你可知那些降卒上一刻还是挥舞屠刀,屠戮我大明边民的豺狼?这一刻放下武器,下一刻拿起武器,他们依旧是豺狼!放他们回去,来年开春,他们就会卷土重来,继续南下烧杀抢掠!”
“你可知你四叔,押解着数万俘虏,在茫茫草原上,一旦发生哗变,会是什么后果?你四叔和你麾下将士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圣人教你仁德,是让你对自己的子民仁德!不是让你对一群亡我之心不死的畜生妇人之仁!”
“你今天问你四叔的这句话,若是传到边关将士的耳朵里,会有多寒他们的心!他们在外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换来的却是你这个皇太孙一句‘有伤天和’的质问吗?!”
朱标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重重地砸在朱允炆的心上,也砸在朱棣的心上。
朱允炆彻底被吓傻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吕氏连忙跪下,将儿子揽入怀中,颤声道:“殿下息怒,允炆年幼无知,都是臣妾教导无方,请殿下降罪!”
朱棣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被吓哭的侄子,看着暴怒的兄长,看着惊慌失措的太子妃。
兄长的话,是在为他辩解,是在敲打自己的儿子。
可他从朱允炆那天真的问题里,听到的不只是一个孩子的无知,而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
那是应天府的文官集团,是那些太傅们,日复一日向这位皇太孙灌输的思想——重文抑武,以德服人。
在他们眼中,自己这些镇守边疆,满身血腥的塞王,不是帝国的长城,而是粗鄙的、好杀的、有违圣贤教诲的武夫。
朱允炆排斥的,不只是他朱棣一个人。
而是他们所有浴血奋战的朱家藩王!
他缓缓站起身,沉重的甲胄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冲着朱标,微微一拱手。
“大哥,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朱标看着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化作了深深的无奈与疲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好。”
朱棣不再多言,转身,迈开大步,走出了毓庆宫。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哭泣的皇太孙,也没有再看一眼满脸歉意的兄长。
走在寂静悠长的宫道上,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那股从尸山血海中带出来的冰冷煞气,重新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个紫铜手炉。
这是兄长给他的温暖。
可现在,手炉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灭,只剩下一点点余温。
这温暖,驱不散他心中此刻升起的彻骨寒意。
兄长能护他一时,但兄长之后呢?
父皇之后呢?
今日,朱允炆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便敢当面质问他“有伤天和”。
以后呢?,当他坐上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手握天下权柄之时,又会如何看待他们这些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叔叔?
他还会记得今天父亲的教诲吗?
还是会选择相信他太傅们的“圣人之言”?
到那时,他朱棣,他燕王府,他麾下数万将士,还有这偌大的北平基业,还能安安稳稳地传承下去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颗剧毒的种子,在朱棣的心底,悄然无声地生根、发芽。
他握着手炉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京城这顿饭,果然不好吃。
不但不好吃,还他娘的……有毒!
草原上的狼,饿了会嚎,想咬人会露牙。
这朝堂里的刀,却藏在圣贤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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