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我不是神，但你们得信

　　焚天炉的紫光如同一颗溃烂的毒瘤，悬在三界新生的天穹之上。

　　流光撕裂云层，孙悟空的身影不带半分迟滞，却也未携一丝杀气，他像一块从天外坠落的顽石，沉重，决绝，径直砸向那片由狂热信仰堆砌而成的城池。

　　这座城，被万妖命名为“新齐天殿”，拔地而起于烬土原的中心。

　　它模仿着旧天庭的样式，却又处处透着粗糙的模仿和急功近利的野心。

　　城池的中央，一座高达千丈的孙悟空石像矗立着，面目威严，手持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正是万妖心中“齐天大圣”的模样。

　　当那道金光贯穿天际，精准地落在城门前时，整座城池瞬间沸腾了。

　　“大圣！是大圣归来了！”

　　“圣婴大王成功了！他唤回了吾等真正的王！”

　　无数的妖族，无论老幼，无论强弱，都从各自的洞府、帐篷中冲出，朝着孙悟空的方向俯身跪倒，额头紧紧贴着滚烫的地面。

　　山呼海啸般的“齐天大圣”之声，汇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念力洪流，涌向孙悟空，试图为他披上那件他们亲手编织的、名为“神”的枷锁。

　　孙悟空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沉默地走过黑压压跪拜的人群，脚下的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信徒们狂热的心跳上。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祭品和浓烈崇拜混合而成的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窒息。

　　他一直走到那座巨大的石像之下，抬头仰望着那个被塑造成神只的自己。

　　石像背后，是一座更加宏伟的宫殿，殿门之上，用最上等的火浣晶雕刻着一个虚幻的、模仿着凌霄宝殿的玉帝宝座投影。

　　那里，本该是红孩儿接受万妖朝拜的地方。

　　他看到了那道熟悉的、如火焰般的身影，正从殿内冲出，脸上带着狂喜与邀功的神情。

　　“大圣爷！您看！这便是我们妖族自己的天庭！我……”

　　红孩儿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孙悟空的目光根本没有看他，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虚幻的宝座，眼神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焚世黑炎。

　　“你们拜的，”孙悟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妖族的耳中，“是我最恨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肩上的金箍棒应声而起。

　　没有毁天灭地的威能，没有撕裂空间的法则，只是简单、纯粹、凝聚了无尽厌恶的一记横扫。

　　“轰——！！！”

　　那座模仿凌霄宝殿的宏伟宫殿，连同那张虚幻的玉帝宝座，在一瞬间被拦腰砸断。

　　无数砖石瓦砾轰然倒塌，激起漫天尘埃，将那座千丈高的石像衬托得像一个滑稽的笑话。

　　尘烟滚滚，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跪伏在地的妖众惊骇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扛着铁棒的轮廓。

　　孙悟空的声音从尘埃中传来，带着一种砸碎了整个世界的疲惫与愤怒。

　　“我砸碎天宫，是为了让你们从此能站着说话——”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所有人的心头。

　　“——不是为了再给你们立个新牌位，换个地方磕头！”

　　话音落下，狂风卷过，吹散了烟尘。

　　孙悟空依旧站在那里，身影萧索，仿佛这毁天灭地的一击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红孩儿呆立在废墟之前，脸上的狂喜早已凝固成难以置信的错愕。

　　万妖的意志，焚天炉的火种，他所有的努力和野心，在这一棒之下，都显得如此可笑。

　　他追上前，声音因为委屈和不解而微微颤抖：“我只是想……想替你做事！重现大圣当年的荣光！让这三界知道，我们妖族，也能有自己的秩序！”

　　孙悟空缓缓转过身，那双金色的眸子里没有火焰，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盯着红孩儿，看着他眼中那尚未熄灭的、名为“野心”的火焰，忽然伸手，从自己肩头那件破烂的战甲下，扯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顶用最粗糙的布料缝制的、歪歪扭扭的玩偶帽子，顶上还插着两根稚嫩的雉鸡翎，正是当年花果山上，那个懵懂孩童亲手为他缝制的“大圣帽”。

　　他将这顶破旧的布偶，随手扔到了红孩儿的怀里。

　　“那你告诉我，”孙悟空的声音低沉而平静，“这个东西，值不值得烧了祭天？”

　　红孩儿下意识地接住，那柔软而陈旧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

　　他低头看着这个可笑的玩具，它既无灵力，也非法宝，甚至连凡间的孩童手艺都比不上。

　　可他却从这顶帽子上，嗅到了一丝早已被他遗忘的、属于某个下午的阳光味道。

　　那不是什么圣物，只是一个孩子送给心中英雄的、独一无二的玩具。

　　红孩儿眼中的焚世黑炎，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就在烬土原的信仰崩塌之际，遥远的昆仑残峰之巅，另一场截然不同的仪式，正悄然抵达高潮。

　　镇元子立于法阵中央，脚下是新生的地脉网络。

　　他联合九幽判官，以昆仑为基座，设下了一座前所未有的“真相祭坛”。

　　“时辰已到。”九幽判官声音冰冷，他将判官笔指向幽冥，那块裂开的“罪自有证”石碑应声而起，化作祭坛的基石。

　　孟婆颤巍巍地走上前，她从怀中取出一片不知是何种生灵的肩胛骨，骨片上遍布着细密的、刀刻般的痕迹。

　　她将骨片轻轻放入一碗浑浊的汤水中，那汤水，正是她以最后一缕本源熬制的、稀释了亿万倍的忘川之水。

　　“去吧，孩子们，”孟婆低语着，将碗中之水洒向四方，“去看看，你们到底忘了什么。”

　　水雾弥漫，融入地脉。

　　凡人之躯的杨婵缓缓走上祭坛，她将双手轻轻按在地面，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星砂之力，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注入了庞大的地脉网络。

　　刹那间，天地共鸣！

　　整片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从归墟海眼到三十三重天残阵，一道道沉睡了无数纪元的光痕自地底深处浮现。

　　那正是镌刻在整个世界底层的七十二道刻痕！

　　光痕冲天而起，在天幕之上交织、流动，最终化作一幅幅无边无际的动态光影。

　　那不是幻象，而是被世界本身记录下来的、最真实的过往！

　　人们看到，火焰山下，牛魔王为了保护被魔气侵蚀的妻儿，亲手折断了自己的混铁双角，任由烛龙血脉反噬，在无尽的痛苦中，他望向红孩儿的方向，嘴里念叨的，不是求饶，而是：“快跑……”

　　一幕幕，一桩桩。

　　没有神光普照，没有佛法无边。

　　无一为神，全是血肉之躯在绝望中做出的选择。

　　那些刚刚在万妖心中凝聚成型的、虚幻的“大圣神像”、“圣婴神像”，在这残酷而真实的画面面前，开始剧烈地扭曲、崩解。

　　人们亲眼看到，所谓的“齐天旨意”，那支撑着他们重建家园的宏伟蓝图，不过是他们自己对于力量的渴望、对于未来的恐惧所投射出的巨大泡影。

　　“假的……都是假的？”

　　一个年轻的妖王喃喃自语，他手中的“齐天令旗”悄然滑落。

　　“没有神……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有老妖痛哭流涕，他一生所拜，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更有人茫然四顾，脸上写满了最深沉的恐惧：“若没有神指引我们，我们……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绝望与迷茫如同瘟疫，瞬间笼罩了整个烬土原。

　　就在此时，昆仑祭坛之上，孙悟空的身影悄然浮现。

　　他立于祭坛的最高处，将那根陪伴了他一生的金箍棒，狠狠插入地面。

　　“嗡——！”

　　七十二道真实刻痕的光芒在这一刻同时达到了顶点，汇聚于金箍棒之上，将他的身影映照得如同开天辟地的神魔。

　　他环视着下方那一张张或痛苦、或迷茫、或愤怒的脸，朗声开口，声音传遍了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也没人能告诉你正确的路。”

　　“但我记得——我抡起的每一棒，都是我自己挥出去的；我走出的每一步，也都是我自己选的。”

　　他看着那些开始怀疑一切的生灵，眼中第一次有了某种近似于“期望”的东西。

　　“你们要的，不是一个什么狗屁新神。”

　　“而是敢自己选一条路，然后走下去的胆子！”

　　话音落下，整片大地发出一声悠长的轰鸣，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宣言。

　　孙悟空只觉胸口一阵滚烫，那道第八盏命灯熄灭后留下的暗色刻痕，在他这番“破信”之语的冲击下，竟剧烈地闪烁起来，最终收缩、凝聚，化作一道栩栩如生的青色莲花印记，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混沌本源之上。

　　而在遥远到无法计量的混沌最深处，那颗被七大圣合力封印的、沉寂了亿万年的父神心脏，毫无征兆地，轻轻跳动了一下。

　　仿佛某种被设定了亿万年的古老机制，因为这声响彻三界的“拒绝被崇拜”之宣言，而悄然重启。

　　祭坛的余光尚未散尽，真实的历史投影仍在天幕上缓缓流转。

　　而下方，那片刚刚从狂热信仰中被强行拽出的土地上，死一般的寂静，正在被一种更加危险的情绪所取代。

　　人们抬起头，看着彼此眼中同样深不见底的迷茫与空虚，就像一群被从温暖的梦中扔进冰海的溺水者，疯狂地想要抓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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