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渝城惊雷与沪上暗涌

　　重庆，沙坪坝，“抗战文化人协会”小礼堂。

　　林薇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整个礼堂，乃至整个陪都的舆论场中，激起了惊天骇浪。

　　记者招待会结束后不到两小时，各种号外、快讯就如同雪片般飞遍了重庆的大街小巷。“抗日志士蒙冤！”“未婚妻泣血控诉！”“要求彻查内部奸佞！”等触目惊心的大标题，配以林薇站在台上那单薄却决绝的身影照片，瞬间点燃了公众积压已久的愤懑与对内部腐败的痛恨。

　　茶馆、酒肆、学校、机关……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林薇那逻辑清晰、情感真挚的控诉，沈惊鸿那“英雄”与“叛徒”的强烈反差，赵德明那隐藏在指控背后的巨大阴影，构成了战时陪都最富戏剧性和冲击力的事件。知识界、文化界人士纷纷发表声明或撰写文章，要求当局彻查，给民众一个交代。学生团体开始酝酿游行请愿。

　　这股突如其来的舆论海啸，让试图压制此事的赵德明在重庆的靠山们措手不及。在如此汹汹的民意面前，任何强硬的封锁和打压都可能引火烧身，造成更大的反弹。

　　侍从室，陈布雷办公室。

　　王主任将一份汇集了各大报纸头版和内部舆情摘要的文件，轻轻放在陈布雷的办公桌上。陈布雷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握着文件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良久，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舆情汹汹啊……”他喃喃道。

　　“主任，林薇此举，虽然鲁莽，但……确实将事情摆到了台面上，捂是捂不住了。”王主任低声说道，“现在中外记者都盯着，若处理不当，恐损及国际观瞻和前线士气。”

　　陈布雷没有说话，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想起林薇那篇《论乱世中之士人气节》，又想起此刻正席卷全城的风波。这个女子，用最决绝的方式，将了一军。

　　“给调查统计局发函。”陈布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以侍从室的名义。询问上海‘利剑行动’失败及沈惊虹一案的详细调查进展，特别是对副区长赵德明同志的相关情况核查。要求他们限期呈报，不得有误。”

　　他没有直接下令抓人，也没有表态支持谁，但这封来自最高幕僚机构的质询函，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强烈的信号和压力。它意味着，此事已直达天庭，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内部消化、含糊了事了。

　　“是，主任！”王主任心中一凛，立刻领命而去。

　　陈布雷重新拿起那份文件，目光落在林薇的照片上，眼神复杂。此女，若非被逼至绝境，断不会行此破釜沉舟之举。只是，这棋走得太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如今，压力已经给到，剩下的，就要看上海那边，能否拿出真凭实据了。

　　上海，杜公馆。

　　沈惊鸿将自己反锁在客房内，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没有开灯，只有那一束从窗帘缝隙透入的阳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照亮了他手中那枚小小的指南针和与之对应的、投射在白色墙壁上的模糊影像。

　　微型胶卷里的内容，他反复核对了数遍。没错，铁证如山！赵德明与山口一郎的勾结，巨额资金的流向，针对“利剑行动”的阴谋……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地记录在这小小的胶片之上。

　　狂喜之后，是极度的冷静。证据在手，只是成功了第一步。如何将这足以致命的武器，精准地投送到能发挥其最大效力的地方，并且确保自身和证据的安全，是接下来更关键、也更凶险的一步。

　　直接公之于众？通过报纸？风险太大。首先，如何将胶卷内容洗印并安全送达报馆？其次，赵德明和日本人必然疯狂反扑，很可能在消息扩散前就将他扼杀，并矢口否认，将证据污蔑为伪造。

　　交给马汉卿？此人官僚气息重，首鼠两端，在确凿证据面前或许会倒戈，但也可能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与赵德明妥协，甚至为了掩盖管理失察而销毁证据。

　　李特派员？他代表总部，立场相对超脱，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但沈惊鸿与他毫无交集，如何取信于他？如何安全地接近他？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接触到李特派员，并且能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出示证据的机会。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目前掌握的关于李特派员在上海的有限信息拼接起来：李特派员下榻于礼查饭店（现浦江饭店），安保严密；他此行除了调查“利剑行动”，似乎也与协调各方关系、稳定上海局势有关；他深居简出，公开活动很少……

　　忽然，沈惊鸿想起之前通过旧书店老板打听来的一个模糊信息：近期，似乎有一个小范围的、非公开的中西商界联谊活动，在法租界某个高级俱乐部举行，据说会有一些政界要人出席以稳定商界人心。李特派员，会不会出席这类活动？

　　这是一个可能性！虽然渺茫，但值得一试！

　　他必须尽快核实这个消息，并想办法混进去。

　　就在这时，客房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是万管家的声音：“沈先生，打扰了。有客来访，指名要见您。”

　　沈惊鸿心中猛地一凛！谁？怎么会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他迅速将胶卷和指南针藏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门后，沉声问道：“万管家，是谁要见我？”

　　门外沉默了一下，随即响起一个刻意压低、却带着一丝熟悉感的嗓音：

　　“沈先生，是我……机要室，小钱。”

　　小钱？沈惊鸿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面孔——机要室的一个年轻报务员，性格有些怯懦，但业务熟练，柳如烟似乎对他还算关照，曾替他解过几次围。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是柳如烟授意？还是……赵德明的陷阱？

　　沈惊鸿的手缓缓按在了腰间藏着的匕首上，另一只手轻轻拧开了门锁，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果然站着那个略显瘦小的年轻报务员钱志明，他穿着便装，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急切，不停地左右张望。万管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面无表情。

　　“沈……沈先生，真的是您！”钱志明看到沈惊鸿，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是冒死偷偷跑出来的！柳主任……柳主任她……”

　　沈惊鸿心头一紧，一把将他拉进房间，迅速关上门，压低声音厉声问道：“柳主任怎么了？说！”

　　“柳主任……她被赵德明单独提审了！已经一天一夜没回禁闭室了！”钱志明的声音颤抖着，“我……我偷偷听到看守议论，说赵德明失去了耐心，可能要……要对柳主任下毒手了！就在今晚！”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沈惊鸿眼底升起！赵德明这个畜生！

　　“还有……还有……”钱志明从怀里哆嗦着掏出一个揉得皱巴巴的小纸团，塞给沈惊鸿，“这是柳主任上次被提审前，趁人不注意，塞进我口袋里的……她……她让我如果有机会，一定交给您……”

　　沈惊鸿接过纸团，迅速展开。上面是柳如烟那熟悉的、娟秀中带着决绝的笔迹，只有寥寥数字：

　　“胶卷为真，小心‘裁缝’。若事不可为，毁之，速离沪。勿以我为念。——柳”

　　看着这短短一行字，沈惊鸿的眼眶瞬间红了。柳如烟在自身生死未卜之际，想的依然是证据的安全和他的安危！“小心‘裁缝’”，她是在用最后的机会提醒他裁缝铺的危险！“勿以我为念”……这分明是诀别！

　　怒火、悲痛、以及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紧迫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赵德明要对柳如烟下毒手！就在今晚！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立刻行动！

　　“小钱，谢谢你！”沈惊鸿紧紧攥住那张纸条，目光如炬地看着钱志明，“你立刻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保护好自己！”

　　“沈先生，您……您要救柳主任啊！”钱志明哭着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沈惊鸿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凝，“快走！”

　　送走千恩万谢、又惶恐不安的钱志明，沈惊鸿站在房间中央，胸膛剧烈起伏。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柳如烟被害！

　　他需要立刻见到李特派员，出示证据，不仅要扳倒赵德明，更要借李特派员之手，阻止赵德明杀人灭口！

　　可是，如何才能在今晚之前，见到深居简出的李特派员？

　　那个中西商界联谊会！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接触到李特派员的途径！

　　他必须立刻确认这个联谊会是否存在，以及李特派员是否会出席！

　　他看向万管家，后者依旧静静地站在走廊里。

　　“万管家，”沈惊鸿走到门口，语气郑重，“沈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立刻核实一个消息，关乎数条人命，关乎国家大义！请万管家务必相助！”

　　万管家看着沈惊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隐隐泛起的血丝，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沈先生请讲。”

　　极司菲尔路76号，地下某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刑讯室。

　　柳如烟被铁链吊在半空，脚尖勉强沾地。她身上的旗袍早已被鞭子抽得破烂不堪，露出下面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伤痕。鲜血顺着她的脚踝滴落，在身下汇聚成一小滩暗红。

　　她低垂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赵德明如同困兽般在她面前踱步，脸上充满了焦躁和暴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舆论风暴他虽未亲见，但通过重庆发来的紧急密电，他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压力。上面已经开始质询！他必须尽快拿到证据，或者让所有知情人闭嘴！

　　“柳如烟！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赵德明停下脚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把胶卷交出来！告诉我沈惊鸿在哪里！否则，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如烟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清冷明亮的眸子，此刻虽然布满血丝，却依旧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看着赵德明，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弧度，声音微弱却清晰：

　　“赵德明……你……害怕了……”

　　“我害怕？我现在就弄死你！”赵德明被她眼神中的嘲讽刺痛，彻底失去理智，抄起旁边烧红的烙铁，就要朝柳如烟脸上烙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刑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一个警卫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也顾不上赵德明杀人的目光，急声道：“副……副区长！不好了！马区长和李特派员的车队，突然到访！已经进了大院！指名要立刻见您！还……还带着卫队！”

　　赵德明举着烙铁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狰狞瞬间化为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

　　马汉卿和李特派员？他们怎么会这个时候一起来？还带着卫队？

　　难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他的头顶。

　　他看了一眼吊在半空、奄奄一息却依旧带着嘲讽笑容的柳如烟，又看了一眼手中通红的烙铁，猛地将其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把她弄下来！收拾干净！快！”他对着手下气急败坏地吼道，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刑讯室外走去。

　　风暴，已经不容抗拒地，吹进了这座魔窟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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