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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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连宫墙根下巡夜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敲打在萧景琰的心上。

  御案上的奏折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各地雪灾请求减免赋税的,边境军镇请求增拨粮饷的,弹劾某地官员贪腐渎职的,还有……几份字迹工整、措辞恭谨,却字字句句都在催促他“为宗庙社稷计,早定中宫,广衍皇嗣”的奏疏。这些折子,他方才粗略一扫,便烦躁地掷到了一边,如同避开什么烫手的烙铁。

  德顺公公垂手侍立在角落,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龙椅上那位周身都散发着低气压的帝王。殿内炭火烧得足,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冰冷和孤寂。

  景琰扔下朱笔,身体向后靠在龙椅宽大的靠背上,闭上眼,用力揉按着刺痛的太阳穴。政务的繁重,朝臣的步步紧逼,太后的委婉施压,还有……昨夜与林夙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林夙……”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异常清晰。

  角落里的德顺浑身一激灵,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要宣林掌印?”

  景琰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锐利的目光扫过德顺,吓得老太监立刻噤声,头垂得更低。他并非想召见林夙,只是那个名字,在思绪最混乱、内心最孤寂的时刻,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是啊,这深宫重重,朝堂上下,他能毫无保留说上几句话的,似乎也只剩下那个人了。可偏偏,昨夜他才用最伤人的方式,将那人赶走。

  “不必。”景琰的声音带着彻夜的疲惫和沙哑,“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快丑时了。”

  “丑时……”景琰重复了一句,目光掠过御案一侧那几份催他纳妃的奏疏,心头又是一阵烦恶。他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陛下,龙体要紧……”德顺还想再劝。

  “退下!”景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德顺不敢再多言,连忙领着殿内侍奉的几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乾清宫暖阁,终于只剩下他一人。烛火跳跃,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地砖和墙壁上,拉得长长的,扭曲着,更显形单影只。

  他得到了天下,坐上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却仿佛被困在了一座黄金铸就的孤城里。耳边是山呼万岁的朝拜,眼前是堆积如山的政务,心中却是无边无际的荒凉。孤家寡人……原来这便是孤家寡人的滋味。

  寂静并未能带来平静,反而让内心的喧嚣更加清晰。他想起登基前的腥风血雨,想起与林夙在东宫那些相互依偎、艰难求存的日子。那时虽如履薄冰,命悬一线,但至少……至少他们彼此信任,心意相通,可以为了同一个目标拼尽全力。

  可现在呢?

  他需要林夙的才智和手段来推行新政,压制反对声音,稳固皇权。林夙也确实做到了,甚至做得比他预期的更好。东厂的设立,司礼监权力的扩张,固然引来了文官集团的猛烈抨击,却也实实在在地替他扫清了许多障碍,让他得以在短时间内初步掌控朝局。

  然而,伴随着林夙权柄日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林夙处处庇护的弱势太子,而是执掌生杀予夺的皇帝。林夙也不再仅仅是那个与他生死与共的“小林子”,而是权倾朝野、令百官忌惮的“林掌印”。

  他开始需要学习如何驾驭、制衡这位最亲近的臣子(或者说,曾经的半身?)。他需要在他手段过于酷烈时稍加训诫,以安抚朝议;又需要在弹劾如潮时力排众议,保他周全。这种刻意的平衡,本身就带着算计和隔阂。

  昨夜关于纳妃的冲突,更是将这种微妙的关系推到了风口浪尖。林夙那句“此非家事,乃国事”,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听得懂林夙话里的无奈和劝诫,也明白那是身为臣子、身为“阉人”所能给出的最“正确”的回答。

  可他就是无法抑制地感到愤怒和……失望。他失望于林夙的“理智”和“顾全大局”,更失望于自己,竟会对他产生这种不合时宜的期待。难道他指望林夙会像市井匹夫一样,不顾一切地阻止他纳妃吗?那才是真正的痴心妄想。

  理智与情感在脑中激烈交战,撕扯得他头痛欲裂。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烦躁地踱步。目光扫过殿角那盆开得正盛的墨菊,那是林夙前几日命人送来的,说是能清心明目。他当时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未置可否。

  此刻再看,那浓重的墨色,在昏黄的烛光下,竟透出一种沉郁的悲凉。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

  景琰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停下脚步,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门外,林夙静静站立着。他手中捧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安神汤。值守的小太监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压低声音禀报道:“公公,陛下吩咐了,谁也不见……”

  林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本不该来。昨夜陛下盛怒,让他“滚”,他理应避嫌,静待陛下消气。可是,听着德顺描述陛下如何彻夜不眠、如何烦躁易怒,他还是忍不住去了小厨房,亲手熬了这碗汤。

  他站在门外,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内那压抑而孤寂的气息。他知道景琰就在里面,独自承受着一切。理智告诉他应该离开,将汤交给德顺即可。但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挪动。

  最终,他还是抬起手,极轻地叩响了殿门。

  “陛下,”他的声音透过门扉,带着一丝夜风的清冷,“夜深了,奴才……备了安神汤。”

  门内一片寂静。就在林夙以为不会得到回应,准备将汤碗交给德顺离开时,殿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萧景琰站在门内,高大的身影逆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的目光落在林夙手中那碗氤氲着热气的汤药上,又缓缓移到他苍白而平静的脸上。

  “进来。”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侧身让开了通路。

  林夙依言踏入殿内,身后的殿门再次合上。他将汤碗轻轻放在御案一角,避开了那些摊开的奏折。

  “陛下操劳国事,也当顾惜圣体。”他垂着眼眸,声音平稳无波,仿佛昨夜的不欢而散从未发生,“这汤用了宁神的药材,陛下用了,或可安寝片刻。”

  景琰没有去看那碗汤,他的目光始终焦着在林夙身上。看着他恭谨的姿态,看着他刻意回避的眼神,看着他比昨夜更加缺乏血色的面容。

  “你倒是会当差。”景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朕让你滚,你便滚了。朕未曾召见,你却又来了。林夙,你这司礼监掌印,何时也变得如此……进退失据?”

  这话语依旧带着刺,但比起昨夜的冰冷暴怒,多了几分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林夙身形微顿,随即深深躬身:“奴才僭越。只是听闻陛下未曾安寝,心中不安。汤已送到,奴才这便告退。”

  他转身欲走。

  “站住。”景琰叫住了他。

  林夙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景琰看着他清瘦挺拔却难掩单薄的背影,心头那股无名火与莫名的酸楚再次交织翻涌。他几步走到林夙面前,逼视着他:“看着朕!”

  林夙缓缓抬起头,对上景琰的视线。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潭,但景琰却在那平静的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力压抑的痛楚和担忧。

  就是这一闪而逝的情绪,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景琰心中漾开了涟漪。他所有的愤怒、猜忌和帝王的骄傲,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

  “你……”景琰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你的脸色很难看。旧伤……又发作了?”

  林夙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景琰会问这个。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低声道:“劳陛下挂心,奴才无碍。”

  “无碍?”景琰伸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手腕冰凉,且瘦得惊人,隔着衣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骨节的轮廓。“手这么冰,还敢在夜里乱走?”

  那冰凉的触感让景琰心头一紧。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小林子替他挨了板子,发着高烧,浑身滚烫,唯独手也是这般冰凉。他当时就是这样紧紧攥着他的手,好像一松开,那微弱的生命力就会流逝。

  林夙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景琰攥得更紧。

  “陛下……”他试图挣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不合规矩,更不该是如今君臣之间该有的举动。

  “别动!”景琰低喝一声,另一只手却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凉,并未发热,但那份缺乏生气的冰凉,同样让人心惊。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殿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在无声蔓延。昨夜争吵的冰冷隔阂尚未消融,此刻这突兀的关心和接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试探和拉锯。

  景琰看着林夙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和紧抿的薄唇,那些关于纳妃、关于子嗣、关于权力制衡的纷乱思绪,再一次涌上心头,却奇异地被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那是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慌。

  他拥有万里江山,却可能连这最后一点真实的温度都留不住。

  “林夙……”他喃喃着,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仿佛要将那冰冷的腕骨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这不再是一个帝王对臣子的询问,更像是一个迷失在权力漩涡中的灵魂,对唯一可能理解他痛苦之人的无助叩问。

  林夙的心被这声近乎脆弱的话语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看到了景琰眼中的挣扎、孤独和那深藏的痛苦。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规劝,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残忍。

  他张了张嘴,想说“陛下当以社稷为重”,想说“纳妃延嗣乃帝王职责”,可那些话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极轻、极轻地回握了一下景琰的手,那力度微乎其微,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安抚。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耗尽全部力气的平静,“无论前路如何,奴才……总会在一旁。”

  他没有给出答案,只是重申了陪伴。但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誓言或理智周全的分析,都更能触动景琰此刻孤寂的心。

  景琰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悲哀。他缓缓松开了手,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汤要凉了。”他转过身,背对着林夙,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难掩其中的疲惫,“你也……回去歇着吧。”

  林夙看着景琰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涩难言。他知道,这一次无形的风波暂时过去了,但他们之间那层隔阂,并未消失,只是被这短暂流露的脆弱与依赖暂时掩盖。

  “是,奴才告退。”他躬身行礼,姿态恢复了惯有的恭谨,一步步退出了暖阁。

  殿门再次合拢。

  景琰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才走到御案前,端起了那碗已经微温的安神汤。药汁苦涩,入喉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缓缓流入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坐回龙椅,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份催他纳妃的奏疏上,眼神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决断。

  林夙的陪伴,是他在这孤寂皇权中唯一的慰藉,却也成了他最大的软肋和牵绊。他无法想象,当后宫佳丽充盈,皇子公主绕膝之时,他与林夙之间,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那些朝臣,那些宗室,会允许一个权宦,继续如此靠近皇帝吗?

  而林夙……他那句“总会在一旁”,又能持续到几时?在日益沉重的压力、无法言说的旧案、以及他必然要履行的帝王职责面前,这份陪伴,是否终有一日会被消磨殆尽?

  他闭上眼,将最后一点苦涩的汤药饮尽。

  孤家寡人的路,他终究要一个人走下去。而林夙,或许能陪他走一段,但前方的风雪太大,他看不清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在风雪散尽时,依然并肩。

  今夜短暂的慰藉,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温暖却脆弱,不知何时就会被更猛烈的狂风吹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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