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暗流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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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玉轩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终究是被绾绾公主一声响亮的啼哭画上了句点。

  可紫禁城这头吞噬秘密的巨兽,从不容许片刻的宁静。

  一桩大事落幕,无数双眼睛便会立刻去寻觅新的谈资,新的风向。

  春熙殿内,一场无声的迁徙正在进行。

  六皇子弘昼已近三岁,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

  孙妙青半蹲着,亲手为他抚平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

  小家伙仰着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写满不解,小奶音软糯又执拗。

  “额娘,我不想走,我要陪着额娘和弟弟妹妹。”

  “弘昼乖。”

  孙妙青的语气温和,指尖轻轻划过儿子柔软的头发,“皇玛嬷那里有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还有西洋进贡的新奇玩意儿。额娘现在身子重,护不住你,等额娘把弟弟妹妹生下来,就立刻接你回来。”

  春桃站在一旁,眼圈早就红了,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担忧:“主子,您这肚子一日重过一日,奴婢实在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孙妙青扶着青珊的手缓缓起身,高耸的腹部让她这个动作略显吃力。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的笑,只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寿康宫是宫里最安稳的地方。”

  “太后仁慈,但更重规矩。弘昼是皇孙,只要他不犯错,谁也动不了他。这比放在任何人心浮动的宫殿里,都强。”

  她看向春桃,话语里是命令,也是定心丸。

  “你是我身边最稳重得力的,只有你亲自跟着去,我才能腾出手来。照顾好六阿哥,就是你的头等大功。”

  “这宫里,水面越是平静,水下的暗流就越是汹涌。我这里有青珊和小卓子,固若金汤。”

  春桃瞬间懂了。

  主子这是在用最锋利的剑,去守着她最珍贵的宝。

  她重重磕下一个头,再起身时,眼中已无泪光,只剩决然。

  她牵起一步三回头的小皇子,背影坚定地向着寿康宫的方向去了。

  殿门合上,隔绝了母子离别的最后一瞥。

  孙妙青脸上那点仅存的温情迅速褪去,她坐回软榻,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霜雪般的静气。

  她转向小卓子,声音平淡却清晰。

  “去,备一份厚礼,送到大学士张廷玉的府上。”

  小卓子躬身,心头一跳。

  张廷玉?那可是上书房的领袖,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就说本宫有孕辛苦,蒙皇上恩典,六宫同贺。我那在苏州织造任上的哥哥也想沾沾喜气,托我代为问候张大人。”

  孙妙青的指尖在自己高耸的腹部上轻轻划过。

  “礼单上,就写我哥哥孙株合的名字。”

  “礼品,用库里那匹苏州新贡的雨过天青云锦,再配上两罐今年的明前碧螺春。”

  这礼,送得滴水不漏。

  既显了皇恩,又点了娘家背景,还抬举了那个不成器的兄长,更重要的是,把“慧嫔”的影子藏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孙家”的身份。

  小卓子只觉头皮发麻,连忙垂首:“嗻!奴才记下了。”

  “到了张府,见了张大人,不必急着说事。”

  孙妙青慢条斯理地布置着每一个细节,仿佛在落下一枚关键的棋子。

  “先问安,再喝茶,聊聊今岁南方的雨水,问问他老人家近来关节还利索否。”

  “等话说到熟处,你再替我‘顺口’问一句。”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向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就问他,前些日子我哥哥托人打听的那副《嘉禾图》,可有着落了?”

  《嘉禾图》!

  嘉禾,瑞谷。

  那是天下丰登、国泰民安的祥瑞之兆!

  这东西,从来就不是一幅画!

  这是递给皇帝、递给满朝文武的一份政治宣言!是为未来储君铺路的祥瑞之兆!

  主子这是……这是不满足于后宫了?!

  小卓子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脏狂跳,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与战栗涌上心头。

  跟着这样的主子,何愁不能将这天,捅个窟窿!

  “奴才明白!”

  看着小卓子那挺得笔直、满是亢奋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孙妙青这才端起手边的安神茶。

  茶水已温,入口不烫。

  碎玉轩那场戏,甄嬛赌赢了皇帝的愧疚,皇后赌赢了甄嬛生不出儿子。

  人人都有斩获,看似皆大欢喜。

  可她孙妙青,从不做这种只看眼前一亩三分地的短线生意。

  后宫的恩宠是雨,是露,更是刀。

  说没,就没了。

  唯有将根系,死死扎进前朝那片最肥沃的权力土壤里,才能长成一棵任凭风雨飘摇,也绝不会倒的参天大树。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肚子里的两个新生命,唇角终于逸出一丝冰冷而真实的笑意。

  《嘉禾图》,只是一个开始。

  她要的,是让她的孩子们,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站在别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青云之上!

  ***

  张府书房,灯火如豆。

  张廷玉的身影被烛光拉得斜长,他背对着桌案,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桌上,那张写着“嘉禾图否?”的纸笺,被一只青瓷茶杯压着。

  薄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

  慧嫔娘娘。

  她的心,比这紫禁城的宫墙还要高。

  她的胆,比他这个在刀口上舔血半辈子的朝堂重臣,还要大!

  “嘉禾”,一茎多穗,那是史书里才会出现的祥瑞。

  更是储君之兆!

  她这是要用一道虚无缥缈的祥瑞,将自己腹中那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直接焊死在青云之巅!

  赌得太大了。

  这赌的不是前程,是命。

  一旦被扣上“妖言惑众,干预储位”的罪名,掉的就不是乌纱帽。

  而是他张家、孙家,上上下下数百颗人头!

  冷汗,从张廷玉的额角无声滑落。

  “老爷,夜深了,还在为国事烦心?”

  张夫人端着一碗莲子羹,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张廷玉没有回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张夫人将羹汤放下,目光落在那张纸笺上,她伸手拿起,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倏然一亮。

  “老爷,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好事?”

  张廷玉猛地转身,声音都变了调,脸上是压不住的惊悸。

  “妇人之见!你可知这四个字背后,是万丈深渊!”

  张夫人非但没被吓住,反而笑了。

  她走到丈夫身边,从容地替他抚平了官袍上的一丝褶皱。

  “老爷,您在朝堂上算计天下,怎么回到家里,这胆子还没我一个妇道人家大?”

  “你!”

  张廷玉一时语塞。

  “您先听我说完。”

  张夫人将他按回椅子上,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分析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惊人的冷静。

  “慧嫔娘娘如今是什么光景?”

  “圣眷正浓,双胎在腹,这本就是泼天的福气。”

  “咱们不顺水推舟,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天大的富贵,被别人抢了去?”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精明。

  “再说了,谁让咱们真的去找什么一茎八穗的稻子了?”

  “那是蠢人干的傻事。”

  “咱们要做的,是造势。”

  张廷玉的瞳孔微微一缩。

  “让苏州那边的人,在茶馆里、在码头上,在所有鱼龙混杂的地方‘闲聊’。”

  “就说今年苏州雨水好,田里的稻子长得比往年都绿。”

  “说有人在河里瞧见了一对金鲤鱼逆流而上。”

  “说夜里听见了凤凰的叫声。”

  张廷玉眉头紧锁,听着妻子这番近乎荒唐的话。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等这些话传进京城,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一分的真,就变成了十分的祥瑞。”

  “到那时,慧嫔娘娘再平安诞下龙裔,您说,这是不是水到渠成,天命所归?”

  “可万一……生的是两位公主呢?”张廷玉问出了最关键的症结。

  “公主?”

  张夫人笑了,那笑容里满是了然和一丝对丈夫“钻牛角尖”的嗔怪。

  “老爷,您糊涂了。”

  “一胎双生,本就是我大清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祥瑞!”

  “是公主又如何?”

  “皇上龙心大悦,给娘娘的恩赏,给孙家和咱们张家的体面,难道会少一分一毫吗?”

  “这盘棋,进,可博一个泼天富贵,封妻荫子。”

  “退,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民间趣闻。”

  “咱们,稳赢不输,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番话,字字诛心。

  如同重锤,狠狠砸开了张廷玉心中那把名为“谨慎”的生锈枷锁。

  是啊。

  风险与收益。

  他宦海沉浮半生,求的不就是一个“稳”字。

  可有时候,最大的“稳”,就是抓住那稍纵即逝、能让家族再上一层楼的机遇!

  慧嫔娘娘已经把登天的梯子递到了他的手边。

  他若是不爬,岂非辜负了这份信任,更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罢了!”

  张廷玉一掌拍在桌上,那碗莲子羹都跟着剧烈地晃了三晃。

  他霍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顶级政客的冰冷与决断。

  “来人!”

  心腹管家应声而入。

  “传信给苏州。”

  张廷玉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让他们……把今年的收成,说得热闹些。”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要让这股喜气,顺着运河的风,一直吹进紫禁城,吹到万岁爷的耳朵里。”

  “做得干净些,别留下半点痕迹。”

  “嗻!”

  管家领命退下,背脊上已是一片冰凉。

  书房里重归寂静。

  张廷玉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那黑暗的尽头,正酝酿着一场足以倾覆朝野的滔天巨浪。

  张夫人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莲子羹,亲手送到他嘴边,声音轻柔,话里的意思却让张廷玉心头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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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快喝了吧。”

  “等两位小主子落地,您要操心的事,才刚刚开始呢。”

  ****

  春熙殿很快就收到了张府的回音。

  “主子,张府递话进来,说《嘉禾图》难寻。”

  青珊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地回禀。

  “但江南的稻田里,风光正好。”

  风光正好。

  孙妙青正修剪兰花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捻着一片枯叶,唇角无声地扬起。

  张廷玉这个老狐狸,果然上道。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仿佛此事已尘埃落定。

  她站起身,踱步至殿外。

  夜风微凉,吹得檐下宫灯轻轻摇晃,光影明灭。

  “传我的话,明早去请钦天监的吴大人过来。”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没有丝毫情绪,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青珊心头猛地一跳,连忙跟上:“主子,这么晚了,请钦天监的人做什么?”

  孙妙青的手轻轻覆上自己那已经大得惊人的腹部,脸上是惯有的温婉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

  “就说本宫近来夜梦不安,自觉身子沉重,恐有变数。”

  “为求腹中龙裔平安,本宫欲遵循满洲旧例,择吉时吉地,在宫中行‘刨喜坑’之礼,以求顺遂。”

  青珊大惊失色。

  “主子,现在就……是不是太早了些?”

  “早?”

  孙妙青侧过头看她,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青珊瞬间噤声。

  “双胎本就凶险,万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南边的风已经吹起来了,宫里这台戏,也该我来敲响第一声锣。”

  她要的,不仅是平安生产。

  更是一场完美的、能够最大化利用所有资源的盛大“交付仪式”。

  消息一出,宫里顿时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慧嫔娘娘要“刨喜坑”了!

  这可是大清祖上传下的旧俗,宫里已经许久未曾这般郑重其事地操办。

  一时间,无数双眼睛,都若有若无地投向了春熙殿。

  钦天监很快择定了吉日吉时,地点选在春熙殿后殿一处向阳的空地。

  而真正为孙妙青准备的“产房”,则定在了离春熙殿不远,一向僻静的漱芳斋。

  内务府的赏赐流水般地送进漱芳斋,所有陈设全部换新。

  经验最老道的“姥姥”和“妈妈里”也提前入驻,个个都是从上三旗里精挑细选出来的老手。

  整个春熙殿乃至漱芳斋,都进入了一种外松内紧的极端戒备状态。

  孙妙青甚至直接下令,在漱芳斋另开小厨房,她接下来的所有饮食,都由自己人亲手打理,不经任何外人之手。

  吉时已到。

  春熙殿后殿的空地上,一个半人多深的“喜坑”已经挖好。

  钦天监的吴大人和几位资深的“妈妈里”侍立一旁,神情肃穆。

  孙妙青由青珊和瑞珠搀扶着,缓缓走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宽松的旗装,脸色在烛火下显得有些苍白,精神却锐利得惊人。

  “开始吧。”她淡淡吩咐。

  一位“妈妈里”立刻上前,从锦盒里取出一套婴儿的襁褓衣物,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

  随后,几位“妈妈里”围在坑前,开始用满语低声吟唱起古老的“吉歌”,歌声悠远。

  就在这时,孙妙青忽然开口。

  “等一下。”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让所有吟唱戛然而止。

  众人皆是一愣,齐刷刷地望向她。

  孙妙青的目光越过众人,定格在那新挖的土坑上。

  她忽然抬手,遥遥一指。

  方向,正对着紫禁城最神圣的所在。

  “把坑口,转向太庙。”

  钦天监的吴大人在宫里混了几十年,最懂的就是明哲保身。

  可今天,他感觉自己几十年的道行,全被慧嫔娘娘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废了。

  “转……转向太庙?”

  吴大人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声音干涩得几乎挤不出。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头上的官帽。

  这……这不合规矩!

  “刨喜坑”的方位,乃是祖上传下的定例,对着哪个方向,有什么讲究,都写在典籍里,谁敢乱动分毫?

  “娘……娘娘,这,这恐怕不妥……祖宗的规矩……”

  孙妙青没有看他。

  她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后脖颈子发凉。

  “吴大人。”

  “本宫腹中所怀,是皇上的骨肉,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

  “让他们在降生之前,先遥拜列祖列宗,以示孝道,以求庇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规矩’吗?”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冠冕堂皇。

  可这话里的意思,却像一把刀,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了里面最骇人的野心!

  这哪里是求庇佑?

  这分明是在向整个紫禁城,向天下人宣告——我肚子里的,才是最正统、最受祖宗期待的龙裔!

  吴大人腿肚子一软,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求助似的看向孙妙青身边的青珊和瑞珠,可那两个宫女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如同两尊石像,显然唯主子之命是从。

  “还是说……”

  孙妙青终于转过头,温婉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那双眼睛却黑沉沉的,望不见底。

  “吴大人觉得,本宫腹中的孩子,不配遥拜太庙?”

  这顶泰山压顶的帽子扣下来,吴大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头上的官帽都摔歪了。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

  他再不敢有半句废话,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声嘶力竭地对手下人喊道:

  “快!快!还愣着干什么!”

  “照娘娘的意思办!转向!快转向太庙的方向!”

  几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重新调整了坑口的方向。

  仪式在一种诡异的肃穆中继续。

  当那套小小的襁褓衣物,被郑重地放入朝向太庙的“喜坑”中时,孙妙青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一坑,挖的不是土。

  挖的,是人心。

  是储位。

  是这紫禁城,未来的走向。

  ***

  消息传到养心殿时,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苏培盛踮着脚尖进来,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轻,将春熙殿后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戏,一五一十地回禀了。

  尤其慧嫔那句“难道不是最大的‘规矩’吗”,他更是连神态带语气,学了个七七八八。

  皇帝执着朱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没动,也没说话。

  过了足足半晌,那支笔才被轻轻搁下。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喉咙里溢出,随即,皇帝向后靠在龙椅里,那笑声越来越大,震得胸腔都在共鸣。

  “哈哈!有意思!这个孙妙青,真是有意思!”

  苏培盛躬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疯狂咂舌。

  我的乖乖,慧嫔娘娘这胆子,是真能捅破天!在祖宗规矩上动刀子,这也就是皇上,换个先帝爷,怕是脑袋都落地八回了!

  “让她腹中的孩子遥拜太庙……”皇帝自言自语,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击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竟是难得的兴味盎然,“这股子气魄,这股子劲儿,倒有几分咱们满洲女儿家的爽利!”

  他想起了后宫那些女人,一个个说话绕着九曲十八弯,心思藏得比地宫还深,做什么都讲究个温婉含蓄,看着就累。

  孙妙青此举,看似大胆出格,却恰好搔到了他身为天子的痒处。

  这不是野心。

  这是对祖宗的敬重,是对爱新觉罗血脉的骄傲!

  苏培盛见龙心甚悦,这才敢顺着话头往下接:“皇上,慧嫔娘娘这也是为了腹中的小主子们祈福,一片赤诚的慈母之心呐……”

  “慈母之心?”皇帝的笑意淡了些,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忽然飘远了。

  有胆识,有气魄的女人……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年世兰。可她的气魄,最后长成了扎向他心头的利刺,让他厌烦,让他疲惫。

  然后是甄嬛。她也有胆识,可她的聪慧,却变成了让他时刻需要提防的心机。她太像纯元了,可骨子里那份不肯低头的倔强,让他爱过,也让他倦过。

  他要的,从来不是另一个敢于挑战他的人。

  他怀念的,是那个如水般温柔,完美无瑕,永远顺从的菀菀。

  忽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脑海。

  是前些日子,在碎玉轩,他无意中瞥见的甄嬛之母。

  那一瞬间,皇帝几乎以为是纯元再生。

  同样的容貌,却没有甄嬛眼中那些让他感到疲惫的倔强与疏离,只有岁月沉淀下的温婉与顺从。她安静地站在那里,便是一幅画,一首诗,一个被尘封的旧梦。

  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皇帝的心,猛地一颤。

  他发现了一个比甄嬛更完美的“纯元”。拥有纯元的容貌,却没有甄嬛的尖刺和心机,她代表着他记忆中那个最完美、最温婉、永远不会错的妻子。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藤蔓般从心底最深处滋生,瞬间缠绕住了他的理智。

  以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将一个臣妇纳入后宫,又算得了什么?

  这不是伦理纲常的问题。

  这是他对那份逝去爱情的,终极占有。

  苏培盛大气也不敢出,他敏锐地感觉到,养心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皇上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龙心大悦的暖意,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沉寂,让他从脚底板凉到了天灵盖。

  良久,皇帝才仿佛回过神来。

  他摆了摆手,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和漠然:“嗯,朕知道了。她怀着双胎辛苦,有心了。传旨,赏春熙殿一对玉如意,再赏上等血燕一匣,让她好生将养着。”

  “嗻!”

  苏培盛领命退下,走出殿门时,被外面的夜风一吹,才发觉后背已是一层黏腻的冷汗。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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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的心思,早已不在春熙殿,不在慧嫔,甚至不在她腹中那对万众瞩目的龙嗣身上了。

  慧嫔娘娘这一步险棋,看似赢了满堂彩,实则不过是投石入湖。

  而真正被惊醒的,是湖底沉睡了多年的那头巨兽。

  皇上的目光,已经投向了一个更危险、更禁忌的方向。

  那,才是真正风暴的开始。

  ***

  景仁宫内,与养心殿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盎然截然相反,空气沉闷得像暴雨前的天。

  皇后宜修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金剪,正对着一盆开得极盛的“绿牡丹”出神。那花瓣层层叠叠,绿中透着玉色,是内务府费尽心思才寻来的稀罕物,娇贵得很。

  剪秋踮着脚尖从殿外进来,步子又轻又快,脸上带着几分邀功的兴奋。她将从养心殿打探来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说给了皇后听,当学到皇帝那句带着笑意的“有几分咱们满洲女儿家的爽利”时,更是将那份兴味盎然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响。

  那盆绿牡丹上,一朵开得最饱满、绿意最浓郁的花头,被皇后齐根剪断。花头骨碌碌滚落在光洁的金砖上,娇嫩的花瓣沾了尘,瞬间狼狈不堪。

  剪秋和一旁的绘春吓得呼吸都停了,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细微声响。

  皇后脸上那副端庄温厚的面具并未破碎,只是笑容的弧度显得格外僵硬。她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朵残花,那模样,仿佛看到的不是花,而是孙妙青那张永远挂着温婉笑容的脸。

  “好一个孙妙青!”几个字从她唇间吐出,又冷又硬,“好一个‘满洲女儿家’!”

  她将金剪“哐当”一声重重拍在紫檀木几案上,震得旁边茶盏里的水都漾了出来。她的胸口没有剧烈起伏,但那挺得笔直的背脊,泄露了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刨坑朝太庙……她要做什么?她这是想告诉所有人,她肚子里的种,比本宫的三阿哥还要金贵!”

  皇后霍然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明黄色的凤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压抑的风。“本宫真是小瞧了她!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一出手,就是这样要人命的招数!”

  一个接一个,都想踩着她的三阿哥往上爬!

  甄嬛那张脸已经让她夜夜难安,如今又冒出个更像的甄家妇,皇帝那点被勾起来的旧梦,几乎要将整个后宫都烧起来。偏偏孙妙青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用最张扬的方式,将她腹中的孩子推到了风口浪尖,还搔到了皇帝的痒处!

  皇后的呼吸渐渐急促,她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剪秋,那双向来含着温和笑意的凤眼,此刻阴鸷得吓人。

  “慧嫔……不日就要搬去漱芳斋待产了,是不是?”

  剪秋连忙躬身:“是,娘娘。内务府都打点妥当了,说那边围得跟铁桶似的。”

  “哼,铁桶?”皇后唇边泛起一抹残酷的冷笑,“她自己的人看得再严,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可这生孩子,总不能也让她自己宫里的人来吧?”

  这话说得极慢,每个字都透着寒气。“你去一趟内务府,就说本宫体恤慧嫔怀双胎不易,怕底下人毛手毛脚,要亲自为她择一位经验最老道的接生姥姥。”

  皇后顿了顿,抬眼看着剪秋,一字一句地吩咐:“去,把赵妈妈给本宫请来。”

  剪秋心头猛地一跳。赵妈妈!宫里谁不知道,这位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心腹,接生的手段确实好,可死在她手上的嫔妃和皇嗣也不在少数,每次事后查起来,都是一句“凶险万分,已然尽力”,半点错处都抓不到。

  这哪里是送接生姥姥,分明是送了一把悬在孙妙青头顶的索命刀!

  剪秋瞬间领会了主子的意图,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狠毒:“奴婢明白!”

  “先别急。”皇后抬手,声音忽然又平缓下来,那股滔天怒火仿佛在瞬间退潮,化作了更深、更冷的算计。

  她缓缓踱步,弯腰,将那朵被她剪落在地的绿牡丹捡了起来。

  “孙妙青再有算计,终究只是个嫔妃,她要争的是储位,是未来,那是远虑。”皇后用指腹慢慢摩挲着娇嫩的花瓣,动作看似轻柔,眼神却愈发冰冷,“可眼下,却有更迫在眉睫的近忧。”

  剪秋屏息凝神,不敢搭话。

  “一个足以将本宫所有经营都付之一炬的……疯狂念头。”皇后低声呢喃,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剪秋,“皇帝看上了甄嬛的额娘。”

  这个认知,比孙妙青刨坑朝太庙,还要让皇后感到彻骨的寒冷与恶心。

  “你听着,”皇后抬起眼,目光如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剪秋,“本宫乏了,心里也堵得慌。这好端端的一个书香世家,女儿家生得美是福气,可若美得失了分寸,甚至……连带着长辈都让人说三道四的,那可就不是福气,是祸事了。”

  她的话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剪秋打了个激灵,立刻就懂了这第二层意思。赵妈妈是对付孙妙青的“明刀”,而这番话,是要她去散播流言,毁掉甄家妇人名节的“暗箭”!

  双管齐下,一箭双雕!

  “奴婢……都明白了。”剪秋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

  “去吧。”

  皇后终于觉得心头那股恶气顺了一些。她看着剪秋躬身退下,才将视线重新落回掌心的花上。

  “孙妙青……”她低声轻笑,“你以为,祥瑞是那么好当的吗?这泼天的富贵,本宫就让你看看,你到底接不接得住。”

  话音落下,她五指猛然收紧。

  那朵本就残破的花,在她掌心被彻底碾碎,绿色的汁液混着破碎的花瓣,从她指缝间溢出,黏腻又狼狈。

  就像她预想中,所有敌人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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