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红香圃传哀谶语,金闺宴现不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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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与彩云低声说着针线上的闲话,那边掷骰行令已热闹起来。宝琴姑娘掷了个三后,岫烟姑娘、宝二爷依次掷去,点数皆不合。
轮到香菱时,她有些紧张地挽了袖,将那象牙骰子握在手心,合十默祷了片刻,才轻轻掷入盆中。
那骰子转得几转,赫然又是一个三。
宝琴抚掌一笑:“这可对了点子!只是初次行此令,不好太远,只好‘室内生春’,若说到外头去,便没头绪了。”她生得俊眼修眉,顾盼神飞。
探春姑娘点头道:“自然。规矩是三次不中者罚一杯。琴妹妹,你覆,香菱来射。”
宝琴一手支颐,眼波在厅内流转一圈,略一思忖,便说了个“老”字。
香菱原是半路学的规矩,于这诗词典故上到底生疏,此刻拧着眉头,嘴里念念有词,满室满席地看,急切间哪里想得到与“老”字相连的成语?
席间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窗外风吹芍药的簌簌声。
史大姑娘湘云是个急性子,见香菱答不上,便也帮着四下乱看。
忽地,她抬头瞧见门斗上贴的“红香圃”三个字,眼睛一亮,心下已然明白。
宝琴这是用了“吾不如老圃”的典,覆的是一个“圃”字。
她见香菱兀自懵懂,众人击鼓又催得紧,便悄悄挪过去,扯了扯香菱的衣袖,低声提示道:“是个‘药’字!”
谁知林姑娘眼尖,早已看见,立刻用绢子掩着嘴笑道:“快罚她!云丫头又在那里鬼鬼祟祟地传递消息了!”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都知道了。湘云被说破,羞恼地拿起筷子作势要敲黛玉的手,却被黛玉笑着躲开。
没法子,湘云只得又被罚了一杯,香菱也因射不着,乖乖饮了一杯罚酒。
风波过后,下则轮到宝钗姑娘和探春姑娘对了点子。
探春便射了一个“人”字。宝钗姑娘微微一笑,道:“三妹妹,这个‘人’字未免太泛了些。”
探春亦笑道:“宝姐姐别急,我再添一字,两射一覆,便不泛了。”说罢,她又清晰地说道:“‘窗’字。”
宝钗是何等聪慧之人,她目光在席面上一扫,见有一碟胭脂鹅脯,并一碗嫩嫩的鸡丝,心下便了然。
探春这是用了“鸡窗”(指书斋)与“鸡人”(宫中报时之人)的典故。
她略一沉吟,便覆了一个“埘”字。
探春一听,便知宝钗已会意,用的是《诗经》中“鸡栖于埘”的句子。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各自举杯饮了一口门杯,端的是一派闺秀风范,雅致非常。
那边湘云与宝玉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们这般文绉绉的,早三五乱叫地划起拳来。
紧接着,尤氏奶奶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地划上了。
平儿被众人推着,也笑吟吟地看向我:“袭人姐姐,咱们也来一对如何?”我推辞不过,便也伸手与她猜起拳来。
一时间,满厅都是“五魁首”、“八匹马”的吆喝声,夹杂着叮叮当当腕镯子撞击的清脆声响,好不热闹。
一时,湘云赢了宝玉,便催着要酒面酒底。
她立规矩道:“酒面须得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嘛,要关着人事的果菜名。”
众人听了,都笑道:“偏他的令比人唠叨!倒也新奇有趣。”便一起催着宝玉快说。
宝玉拧着眉,苦笑道:“这许多规矩,谁一时能想得周全?好歹容我想想。”
林姑娘在一旁,见他为难,便轻声道:“你多喝一盅酒,我替你说罢。”
宝玉如蒙大赦,真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听林黛玉不慌不忙,清声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起初“落霞与孤鹜齐飞”是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名句,何等壮阔,可接上“风急江天过雁哀”,那意境陡然就变了,尤其是“折足雁”、“九回肠”,听得人心下蓦地一沉。
最后那句“鸿雁来宾”出自《礼记·月令》,本是季秋的物候,此刻听来,却像预示着某种宾客散尽的终局。
厅内静了一瞬,才有人强笑着打趣:“林妹妹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
黛玉面上淡淡的,随手拈了一粒榛瓤,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这酒底巧借“榛”与“砧”同音,却言“非关”,那“万户捣衣声”本是盛世之音,她偏说“何来”,隐隐透出一种“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孤清,甚至……甚至带着点不祥的预兆,仿佛那安宁祥和的“万户捣衣声”早已远去,或终将不存。
随后,我与鸳鸯、平儿等人行的令就简单多了,不过说一句带“寿”字的俗语,讨个吉利罢了,不值多记。
大家又轮流乱划了一阵拳。
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奶奶和岫烟姑娘对了点子。
李纨射了一个“瓢”字,岫烟便覆了一个“绿”字。
想来是“弱水三千”与“绿水人家绕”之类的典故,二人会意,各饮一口,倒也平淡。
只是湘云这回划拳却输了,该她向赢家宝琴请酒面酒底。宝琴姑娘年纪虽小,却促狭,笑道:“请君入瓮。”
大家想起方才湘云传递消息被罚的事,都笑起来,说:“这典用得恰当!”
湘云也不扭捏,张口便来:“奔腾而澎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她声音响亮,气势也足。
“奔腾砰湃”是欧阳修《秋声赋》里的句子,本就萧瑟,“江间波浪兼天涌”出自杜甫《秋兴》,是乱离之象,“铁锁缆孤舟”是骨牌名,听着就艰难竭蹶,“一江风”是曲牌,却遇着“不宜出行”的时宪话……
这连在一起,哪里是行令取乐?分明是一幅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前路艰难、动辄得咎的险恶图景!
我听着,心头莫名地一紧。
众人虽笑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但那笑声底下,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又听她催说酒底。
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顺手拣了出来,吃那脑子。
众人等不及,催她:“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
湘云便用筷子举着那半个鸭头,环视我们一圈,眼光最终落在我身上,哈哈笑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众人一听,轰然大笑,连宝玉都笑得前仰后合。
这满厅的喧闹,金樽玉箸,锦绣华裳,不知怎的,竟让我生出一种站在危楼上看戏的恍惚感。
那“折足雁”的哀鸣,“不宜出行”的谶语,像几丝冰冷的雨线,猝不及防地穿透这红香圃的暖香,落在心上,留下一点湿漉漉、沉甸甸的痕迹。
我低头抿了一口酒,那醇厚的绍兴黄酒,此刻尝在嘴里,竟隐隐泛出了一丝苦涩。
这偌大的贾府,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日子,难道真如那江间孤舟,终有一日会……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觉腕上那只平日里觉着轻巧的虾须镯,此刻也沉甸甸地坠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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