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青苗破土 家书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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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陟县的春日,终于在连绵的阴霾后透出几分切实的暖意。坡地上,那一片曾被歹徒践踏过的土豆苗,竟比预想中更为顽强,被毁的不过边缘寥寥数株,大部分嫩绿的苗株在春风里舒枝展叶,长势喜人,那蓬勃的绿意,如同给绝望的土地注入了最强的生机。

  老秀才再次来到坡地时,不再是捻须质疑,而是带着几个识字的乡老,拿着简陋的木炭和粗纸,恭敬地请沈惊鸿再讲那“培土”、“除侧芽”的诀窍。“沈大人,”老秀才语气恳切,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迂回,“此物虽名朴,然观其长势,确非凡品。若能解饥馑,便是大功德。老朽等愿为乡梓计,仔细记录,广为传习。”

  沈惊鸿自然乐见其成,耐心讲解,心中却无太多波澜。他的心思,更多放在了更繁杂的政务上。河道衙门的贪墨案,如同拔出萝卜带出泥,通过连夜突审、交叉比对历年账册、以及秘密转移保护关键证人,线索开始指向布政使司层面的某位高官。他不动声色,签发密令,行文邻省,请求协查相关钱粮往来,一张更大的网悄然撒下。

  而眼前最紧迫的,是赈济粮的重新发放。以往的施粥或按丁口粗略分发,弊端丛生。沈惊鸿力排众议,推出了全新的法子——“按户定量,以工代赈,直发到户”。

  县衙前的空地上,连夜赶制出的巨大木板上,用炭笔画出了武陟县的粗略舆图,各里甲、村落清晰标注。沈惊鸿亲自向胥吏和乡老代表解释:“以往赈济,层层经手,到百姓口中十不存五。今次,本官令各里甲重新核定户数,造册画押。每户,无论丁口多寡,暂按两百斤粮计,足以支撑两月,待到土豆收获之期!”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下面惊愕继而狂喜的面孔,继续道,“此粮,不白给!壮丁需参与修复自家村落的道路、沟渠,或由官府组织加固河堤;妇孺则可参与编织防汛草袋、清理灾后杂物。每日劳作,记工分,凭工分与户帖,按旬至指定粮仓领取自家份额!谁敢克扣一斤一两,张癞子就是下场!”

  此法一出,台下先是寂静,旋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感激声。“青天!”“沈青天!”的呼声不绝于耳。这法子,不仅确保了粮食能真正落到每户锅里,更通过“以工代赈”迅速恢复了生产秩序,将涣散的灾民重新组织起来。胥吏们面面相觑,此法几乎断绝了他们所有伸手的可能,但看着钦差冰冷的目光和周围激动的灾民,无人敢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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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县衙书房内烛火摇曳。沈惊鸿埋首于复杂的账册与各地报来的文书之中,眉心微蹙。房门被轻轻推开,红娘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走了进来。她背部的伤未痊愈,动作比平日缓慢些,却依旧带着那股子利落劲儿。

  “趁热喝了,安神。”她将白瓷碗放在书案一角,语气自然,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沈惊鸿抬起头,目光掠过那碗熟悉的汤羹(这曾是苏卿卿在他熬夜时常为他准备的),唇角下意识地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怀念与暖意的弧度。但这弧度瞬间便僵住、收敛,快得如同错觉。他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有劳红姑娘,放下便是。”

  红娘子将他那一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明了这习惯源自何处,却并不点破,也不在意。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沈惊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再次抬眼询问地看向她。

  “该换药了。”她言简意赅,“医官说,最后这几日尤为关键,需得看看伤口愈合得如何,有无红肿异状。”

  沈惊鸿顿了顿,无法拒绝这个理由。他放下笔,起身。房间内一时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红娘子背对着他,熟练地解开衣衫,将背部那道已经结痂、仍显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沈惊鸿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凑近仔细检视。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一种健康的、属于阳光和风的气息。她的呼吸似乎也因为他的靠近而微微屏住,然后又缓缓吐出,温热的气息在寂静的空气里几乎可闻。他的指尖虚悬在伤口上方,检查着愈合情况,动作谨慎而专业,但两人之间那不可避免的靠近,那交织的呼吸,都让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嗯,愈合得不错,没有发炎。”沈惊鸿快速检查完毕,立刻直起身,退后两步,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再静养几日,便可无碍了。” 他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仿佛要尽快拉开这过于接近的距离。

  红娘子慢慢拉好衣衫,转过身,看着他刻意避开的视线和微绷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也不多言,只道:“那就好。” 便端起空了的汤碗,如来时一般,安静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沈惊鸿却许久无法再集中精神。他铺开信纸,准备给京中的苏卿卿写封家书报平安。墨磨好了,笔蘸饱了,却久久无法落下。他该如何提及红娘子?说她舍身挡刀?说她性情刚烈?说她……对自己情根深种?每一个字都显得如此艰难。笔尖的墨汁最终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尴尬的墨渍。他烦躁地搁下笔,将信纸揉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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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不知道的是,关于他在河南的一举一动,早已化作无数道讯息,飞向了京城。

  都察院某位御史的案头,放着一封密报,详细描述了钦差沈惊鸿身边如何多了一位形影不离、姿色出众的红衣女子,如何为其挡刀,如何被安置于县衙内院“精心照料”,字里行间,暗示着“钦差耽于美色,或影响公务判断”。

  几乎同时,一封来自江南、带着清雅墨香的家书,经由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沈惊鸿的案头。信封比往常厚实许多。沈惊鸿心中莫名一紧,拆开信,苏卿卿那熟悉的、清秀中带着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先是关切河南灾情,询问他身体安康,细细说了家中琐事与京中动向。然而,信至中段,笔锋悄然一转:

  “……闻豫地有侠女红娘子者,性情豪烈,有古之红拂、红线风范。更兼其对夫君有舍身相护之恩,此情此义,重于千金。妾身虽远在千里,亦感佩于心。夫君乃朝廷栋梁,沈氏一门之倚仗,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亦是家国重任。若此女确与夫君有缘,品性无亏,纳之入府,亦合礼法。妾身为沈家妇,主持中馈,为夫君分忧,操持此类事宜,本是分内之责。一切但凭夫君心意,妾身自当妥善安排,必不使其受半分委屈,亦不令夫君有后顾之忧……”

  信纸在沈惊鸿手中微微颤抖。苏卿卿的语气依旧是那般温婉贤淑,识大体,顾大局,完全符合这个时代对一位“贤妻”的最高要求。她甚至主动提出代为安排,将一切可能的风波与不便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正是这份“贤惠”,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沈惊鸿的心上。他仿佛能看到妻子在灯下写下这些字句时,那强自压抑的酸楚与无奈。她接受这个时代的规则,甚至主动利用这规则来维护他、维护这个家,可他灵魂里那份来自后世的、对纯粹爱情和婚姻忠诚的坚持,却与这“贤惠”格格不入,让他感到一种窒息的痛苦。

  就在这时,一名护卫又呈上一封朱漆封口的密折。是皇帝朱由校的。沈惊鸿定了定神,拆开一看,内容却让他哭笑不得。年轻的皇帝在过问了几句灾情和土豆推广进度后,笔锋竟也带上了几分调侃:

  “沈先生乃国之干城,然亦当知张弛之道。朕闻先生于河南,不仅新苗长得喜人,身边亦添‘妙景’?哈哈,此乃佳话!先生与苏夫人情深,朕素知之。然大丈夫怀抱四海,何妨多藏几株解语之花?只要不误正事,朕乐见其成。待先生回京,朕倒想听听这‘江湖侠女’的故事……”

  连皇帝都觉得这是风流韵事,是理所当然!沈惊鸿放下密折,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清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窗外,月明星稀,隐约能听到远处灾民安置点传来的些许人声。他手中紧紧攥着苏卿卿那封厚厚的家书,仿佛攥着一块灼热的炭火。

  一边是制度性的宽容甚至鼓励,一边是内心准则的强烈排斥;

  一边是妻子“贤惠”的主动安排,一边是红娘子炽热不屈的追求;

  一边是灾情初定、百废待兴的河南,一边是京城即将因流言而起的波澜。

  沈惊鸿望着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基于这个时代伦理的“好意”与“常态”,竟比面对千军万马或是贪官污吏,更让他感到无力与挣扎。这封家书,重逾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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