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阳夜谈

　　一行人抵达南阳府城时，已是华灯初上。城门守卫显然认得温家商队的标记，加之孙管家上前塞了些银钱，并未过多盘查便放行了。入得城来，虽不及江南繁华，但比起沿途所见的荒凉破败，已算是难得的安稳之地。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灯火通明，行人往来，虽大多面带菜色，步履匆匆，总算还有几分生气。

　　温家在南阳城东有一处熟悉的客栈，名为“悦来居”，是温家产业，掌柜的见自家小姐和孙管家狼狈归来，还带着个被捆成粽子的悍匪，又惊又怕，连忙安排上房，请来郎中，一阵忙乱。

　　袁承志婉拒了温青安排的上房，只要了一间干净普通的客房。他将金蛇剑小心藏于床下，洗漱一番，换下沾染了尘土血迹的外衫，顿觉清爽不少。刚坐下调息片刻，便听得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袁大哥，歇息了吗？”是温青的声音。

　　袁承志起身开门，只见温青也已换了一身淡雅的鹅黄色衣裙，梳洗过后，更显清丽脱俗。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笑吟吟地道：“袁大哥一路辛苦，想必饿了。我让厨房准备了些清淡小菜和粥点，聊表谢意。”

　　“温姑娘太客气了。”袁承志侧身让她进来。他确实有些饿了，也不再推辞。

　　两人在房中桌旁坐下，温青将食盒中的几样精致小菜和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取出摆放好。菜肴虽不奢华，却荤素搭配，香气扑鼻，显然是用心准备的。

　　“袁大哥，请用。”温青亲自为袁承志盛了一碗粥，动作自然，毫无富家小姐的骄矜之气。

　　袁承志道了声谢，默默吃了起来。他进食速度不慢，却丝毫不显粗鲁，举止间自有一种沉稳气度。

　　温青双手托腮，坐在对面，一双妙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噗嗤一笑。

　　袁承志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袁大哥，你吃东西的样子，和我爹请的那些武师教头一点都不一样。”温青笑道，“他们要么狼吞虎咽，要么故作豪迈，你倒是……嗯，很安静，很……好看。”她说到最后，声音渐低，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袁承志闻言，不由莞尔。他自幼受父亲熏陶，后又得穆人清这等宗师教导，言行举止自有法度，与寻常江湖武人自是不同。他放下碗筷，道：“温姑娘取笑了。不知孙管家的伤势如何？”

　　“孙爷爷伤势稳定了，郎中说好生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真是万幸。”温青收敛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后怕，“今日若非袁大哥，我们……唉。”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上一层轻愁。

　　“吉人自有天相。”袁承志安慰道，随即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温姑娘，今日那伙贼人目标明确，指名要劫掠一个紫檀木匣，不知此物……”

　　温青闻言，神色微变，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不瞒袁大哥，那匣子里装的，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一株极为罕见的‘赤焰茯苓’。”

　　“赤焰茯苓？”袁承志博览群书，对药材也略有涉猎，闻言不禁动容，“可是传说中生于极阳之地，能解百毒、续经脉的圣药？”

　　“袁大哥见识广博，正是此物。”温青点头，神色凝重，“此药是家父费尽千辛万苦，托了极大的人情才从一位西南苗疆的朋友处求得，本是打算送往京城，救治一位对家父有恩的朝中重臣。此事极为隐秘，不知为何会走漏消息，竟引来如此祸端。”她秀眉紧蹙，显然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袁承志心中念头飞转。赤焰茯苓虽是圣药，但用途相对单一，主要针对疑难杂症和解毒续脉。那幕后之人不惜重金雇佣“一阵风”这等悍匪，不仅要夺药，还要杀人灭口，掳走温青，其目的绝非仅仅为了这株药材那么简单。恐怕是那位京中重臣的政敌，或者与温家有更深层恩怨之人所为。

　　他忽然想起金蛇郎君与温家的仇怨，但转念一想，夏雪宜已死去多年，其仇怨似乎与眼前这朝廷争斗、杀人越货之事关联不大。

　　“温姑娘可知那位京中重臣是何人？又所患何疾？”袁志承试探着问道。

　　温青摇了摇头：“具体是哪位大人，家父未曾明言，只说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忠良。至于所患何疾……听闻是中了某种奇毒，群医束手，非赤焰茯苓不能解。”

　　线索似乎又断了。袁承志沉吟片刻，道：“此事颇为蹊跷，幕后之人能量不小，且心狠手辣。温姑娘日后行事，还需加倍小心。这南阳城，恐怕也非久留之地。”

　　温青用力点头：“袁大哥说的是。我已让孙爷爷修书回家，说明情况，并建议改变路线，加派人手。只是……”她抬眼看向袁承志，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期盼，“袁大哥，你……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若是顺路，不知能否……”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经历了白日的惊魂，她一个少女，面对未知的危险，自然希望能有袁承志这样一位武功高强的同伴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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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承志心中权衡。他本欲尽快南下寻访大师兄，但温家此事牵扯甚大，且自己已然卷入，若就此撒手不管，于心难安。更何况，那幕后黑手可能与追踪自己的是同一伙人，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或许能弄清对方的来历。

　　他正要开口，忽然神色一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锐利地扫向窗外。

　　温青见他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屏住呼吸。

　　窗外夜色深沉，只有风声掠过屋檐。但袁承志超乎常人的耳力，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近于无的呼吸声，就在他们房顶之上！

　　有人窥伺！

　　袁承志对温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声张。他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蛰伏的猎豹。他没有立刻冲出去，而是静静等待着。

　　房顶上那呼吸声极其缓慢绵长，显然窥视者内力不弱，且极为耐心。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呼吸声微微移动，似乎准备离去。

　　就在此时！

　　袁承志猛地推开窗户，身形如一道青烟般疾射而出，单手在窗沿一搭，已然翻上房顶！动作之快，犹如鬼魅！

　　房顶之上，一个黑影显然没料到袁承志感知如此敏锐，行动如此迅捷，刚要起身遁走，便觉一股凌厉的掌风已扑面而至！他仓促间回身一掌拍出。

　　“砰！”

　　双掌相交，发出一声闷响。那黑影身形剧震，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踩得屋瓦“咔嚓”作响。而袁承志却借着对方掌力，轻飘飘地落在屋脊之上，身形稳如泰山。

　　月光下，只见那黑影同样一身夜行衣，但与林中那黑衣人不同，此人身形更为娇小玲珑，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明亮却带着惊诧的眸子。

　　是个女子！

　　袁承志心中一凛，沉声喝道：“阁下何人？为何深夜窥伺？”

　　那黑衣女子却不答话，眼中惊诧之色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狡黠与凌厉。她足尖一点，竟不退反进，双手成爪，带着一股阴柔诡异的劲风，直抓袁承志面门与胸口要穴！指风凌厉，竟隐隐带着一股甜腥之气！

　　又是毒功！

　　袁承志不敢怠慢，施展出华山“破玉掌”的功夫，掌影翻飞，守得滴水不漏，将那诡谲狠辣的爪功尽数挡下。两人在狭窄的屋脊上以快打快，转眼间便交换了十余招。这女子武功路数阴柔刁钻，与中原武功大相径庭，身法更是灵动如狐，每每于箭不容发之际避开袁承志的反击。

　　袁承志越打越是心惊，这女子武功之高，绝不在那晚的黑衣人之下，而且招式更为诡异难测。他心念电转，不欲久战，觑准一个空档，混元功陡然爆发，一掌“石破天惊”直击对方中宫，力道刚猛无俦！

　　那女子不敢硬接，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飞，同时右手一扬，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无声无息地洒向袁承志！

　　袁承志早有防备，衣袖鼓荡，内力灌注之下，如同铁板一般向前一卷，将大部分银针扫落。但仍有两三枚穿透劲风，射至面前！他猛地一偏头，银针擦着耳畔掠过，钉入身后的瓦片中，针尾兀自颤动不已，泛着蓝汪汪的光泽。

　　好厉害的暗器！好诡异的用毒功夫！

　　趁此机会，那黑衣女子已如夜枭般投入下方黑暗的巷道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银铃般、却带着几分嘲弄意味的轻笑在夜风中回荡。

　　袁承志没有追赶。他站在屋脊上，眉头紧锁。这女子是谁？是那幕后黑手派来的？还是另有一股势力？她的武功路数，与那晚的黑衣人、灰衣汉子截然不同，倒更像是……更像是师父提过的云南五毒教的路数！

　　难道是她？那个曾在华山云台峰惊鸿一现的紫衣少女，何铁手？

　　袁承志只觉得眼前的迷雾似乎更浓了。他跃下房顶，回到房中。温青正紧张地等待着，见他无恙归来，才松了口气。

　　“袁大哥，刚才……”

　　“没事，一个窥伺的小毛贼，已经跑了。”袁承志不欲多说，以免她担心。但他心中已然决定，温家这趟浑水，他必须蹚到底了。不仅是为了侠义，也是为了弄清这些接连出现的敌人，究竟与追踪自己的势力，有何关联。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坚定。南阳城，注定不会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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