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翻云覆雨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但也最接近破晓。

　　曹府的大火虽已被勉强控制，但余烬未熄，缕缕青烟混合着焦糊气味，依旧缭绕在这座昔日权阉府邸的上空，如同不散的阴魂。府内人心惶惶，仆役们低头匆匆行走，不敢多言，护卫和番子们则个个面色紧张，如临大敌。高起潜站在一片狼藉的庭院中，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听着手下不断回报搜捕无果的消息，心中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越缠越紧。

　　证据丢了！千岁厅被烧了！袁承志等人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一个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大势已去！

　　“高公公！”一名心腹番子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宫……宫里传来消息，骆养性突然调动了锦衣卫内卫，控制了宫禁几处要害门户，我们的人……我们的人被盯死了，消息传不进去了！”

　　高起潜浑身一颤，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骆养性动手了？没有曹公的命令，他怎敢？！除非……是陛下的旨意！

　　紧接着，又一名探子仓皇来报：“高公公，不好了！京营有异动，似乎有兵马正在向我府邸和东厂几个衙门方向运动！”

　　完了！

　　高起潜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陛下拿到证据了！而且，已经毫不犹豫地动手了！如此雷厉风行，如此不留余地，这分明是要将曹公及其党羽连根拔起！

　　“曹公……曹公何在？！”高起潜嘶声问道，声音已然变调。

　　“曹公……曹公还在密室，说是要静思……”手下颤声回道。

　　“静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静思！”高起潜几乎要疯了，他一把推开手下，发疯似的冲向曹化淳所在的那间最为隐秘的地下密室。

　　密室内，烛光昏暗。曹化淳并未如高起潜想象的那般惊慌失措，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势的蟒袍，静静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幽光。

　　“曹公！大事不好了！陛下……陛下他动手了！”高起潜扑到近前，声音带着哭腔，“骆养性控制了宫禁，京营兵马正在围过来！我们……我们被卖了！”

　　曹化淳缓缓抬起头，看了高起潜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慌什么。”

　　“曹公！证据定然已到陛下手中！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高起潜急得跺脚。

　　“走？往哪里走？”曹化淳的声音沙哑而平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既然动了杀心，这大明疆域，还有我等容身之处吗？”

　　“我们可以去关外！去找……”

　　“住口！”曹化淳猛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那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高起潜被他眼神所慑，顿时噤声，但脸上的恐惧与焦急丝毫未减。

　　曹化淳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看着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幽幽叹道：“咱家侍奉陛下多年，深知陛下的性子。多疑，刻薄，却又……极其看重这朱家江山。咱家触碰了他的底线，他绝不会容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认命。

　　“难道……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吗？”高起潜不甘地低吼。

　　曹化淳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起潜，你跟了咱家这么多年，有些后手，你也清楚。立刻启动‘蜂鸟’，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朝中那些人的把柄，尤其是几位阁老、还有……几位藩王的，散出去！能散多少散多少！就算咱家要死，也要这大明朝堂，给咱家陪葬！让这天下，乱得更彻底一些！”

　　他的眼中，终于迸射出一种疯狂而怨毒的光芒。

　　高起潜心中一寒，知道这是曹化淳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报复。“蜂鸟”是他们经营多年、潜伏极深的一条绝密情报线，一旦启动，必将掀起更大的波澜。他不敢怠慢，连忙应道：“是！我这就去办！”

　　“还有，”曹化淳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样式奇特的、仿佛由某种兽骨雕刻而成的短笛，递给高起潜，“去找何铁手，把这个交给她。告诉她，这是咱家答应她的最后一样东西。让她……履行最后的约定。”

　　高起潜接过那冰冷的骨笛，虽然不明白这“最后的约定”是什么，但也不敢多问，躬身退出了密室。

　　密室内，再次只剩下曹化淳一人。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杯早已冷透的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嘴角勾起一抹诡异而凄凉的弧度。

　　“陛下啊陛下……你自毁长城，这大明……呵呵……呵呵呵……”

　　低沉而沙哑的笑声，在昏暗的密室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而就在曹化淳布置最后疯狂的同时，北京城另一处隐秘的所在——城南一处早已荒废、被丐帮暗中控制的土地庙地下密室内。

　　袁承志躺在简陋的床铺上，脸色依旧苍白，但肩头的乌黑似乎并未继续恶化，只是人依旧处于昏迷之中，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温青用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额角的冷汗，眼中满是忧虑。

　　黄真则在一旁焦急地踱步，他已经派出了所有能信任的丐帮弟子，一方面打探宫中和曹府的消息，另一方面，更是全力寻找能解五毒教奇毒的名医或者解药。

　　“他奶奶的，这五毒教的毒真是邪门！”黄真忍不住骂道，“京城几个有名的郎中看了都束手无策，再拖下去，小师弟怕是……”

　　温青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黄大哥，一定会有办法的！袁大哥他吉人天相……”

　　就在这时，密道入口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是丐帮弟子回归的暗号。黄真精神一振，立刻打开机关。

　　一名衣衫褴褛但眼神精亮的丐帮弟子闪身而入，脸上带着激动与紧张混杂的神色：“帮主！打听到了！宫里有大动作了！”

　　“快说！”黄真急道。

　　“天还没亮，骆养性的锦衣卫就突然控制了宫门，京营兵马也出动，已经把曹府和东厂给围了！水泄不通！看样子，是要动手了！”

　　黄真和温青闻言，都是又惊又喜！

　　“证据送进去了！陛下动手了！”黄真用力一挥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曹阉这次是在劫难逃！”

　　温青也松了一口气，但目光立刻又回到昏迷的袁承志身上，喜色褪去，忧色更浓：“可是袁大哥他……”

　　喜悦被现实的残酷冲淡。即便曹化淳伏法，若袁承志有什么不测，那这一切的胜利，也将失去大半意义。

　　就在密室内气氛再次陷入沉重之时，突然，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银铃摇曳般的脆响，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诡异腥气的异香！

　　黄真脸色骤变！这香味……他记得！是在曹府庭院中，何铁手出现时闻到过的！

　　“戒备！”黄真低喝一声，全身功力瞬间提起，挡在了袁承志和温青身前。

　　密室的阴影处，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个曼妙的身影。赤足，银铃，娇艳如花的脸庞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是何铁手又是谁？

　　她手中把玩着那支碧玉短笛，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如临大敌的黄真和泫然欲泣的温青，最终，落在了昏迷不醒的袁承志身上。

　　“哟，这才一会儿不见，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副可怜模样了？”何铁手的声音甜腻依旧，带着一丝戏谑。

　　黄真沉声道：“何铁手！你来做什么？！还想落井下石吗？”

　　何铁手咯咯一笑，摇曳生姿地向前走了两步，无视黄真的戒备，目光依旧停留在袁承志脸上：“落井下石？奴家若是想害他，在曹府时，又何必多此一举，帮你们搅乱那潭浑水呢？”

　　她的话让黄真和温青都是一怔。确实，若非何铁手突然出现，他们在内卫围攻下恐怕凶多吉少。

　　“那你此番前来，意欲何为？”黄真不敢放松警惕。

　　何铁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凉沁脾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将那甜腻的异香都冲淡了几分。

　　“他中的，是我五毒教的‘缠绵丝’，毒性虽不立时毙命，但却会如丝线般缠绕经脉，侵蚀内力，十二个时辰内若无独门解药，一身武功尽废都是轻的，重则经脉尽断而亡。”何铁手晃了晃手中的玉瓶，“这呢，就是解药。”

　　温青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希望的光芒，急声道：“何教主！求你救救袁大哥！无论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黄真却依旧警惕：“你有这么好心？为何要救他？”

　　何铁手媚眼如丝，瞟了黄真一眼：“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长得俊？又或许是因为，他手中的剑，让奴家想起了一位……故人？”她的语气飘忽，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她不再理会黄真，径直走到床前，温青下意识地想阻拦，却被她身上那股无形的气场所慑，动作慢了一拍。

　　何铁手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袁承志肩头的伤口和脸色，点了点头：“嗯，毒性尚未完全侵入心脉，还有得救。”她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枚碧绿色的药丸，便要送入袁承志口中。

　　“且慢！”黄真喝道，“我如何信你这不是毒药？”

　　何铁手动作一顿，回头看了黄真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讥诮：“黄帮主，若我要杀他，需要这么麻烦吗？”她屈指一弹，那枚药丸准确无误地射入袁承志微张的口中，随即她在他喉间某处轻轻一按，药丸便顺喉而下。

　　黄真和温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袁承志的反应。

　　只见袁承志身体微微一颤，脸上骤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潮红，紧接着，肩头伤处的乌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他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竟然真的有效！

　　温青喜极而泣，连忙向何铁手道谢：“多谢何教主！多谢！”

　　黄真也是松了口气，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他抱拳道：“何教主援手之恩，黄某记下了。只是不知，教主需要我等如何回报？”

　　何铁手直起身，拍了拍手，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看着袁承志恢复血色的脸庞，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更深了。

　　“回报？很简单。”她目光流转，再次看向黄真，语气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认真，“等他醒了，告诉他。奴家救他，是替‘某人’还他父亲一个公道。至于其他的……让他记住，他欠奴家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奴家迟早……会来讨的。”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般诡秘，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道的阴影中，只余下那淡淡的、甜腻的异香和几句萦绕在众人耳边的话语。

　　黄真和温青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疑惑。

　　还他父亲一个公道？欠一个人情？

　　这妖女，究竟意欲何为？她口中的“某人”，又是谁？

　　而此刻，服下解药的袁承志，气息越发平稳，似乎沉沉睡去。庙外，围捕曹化淳的行动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一场波及整个朝野的巨变已然开启。

　　袁承志的命运，与大明朝的命运，在这一刻，似乎都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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