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江湖夜雨

　　暮色四合，官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袁承志与黄真策马疾驰，只想在入夜前赶到前方城镇投宿。连日的紧张、搏杀与伤痛，即便以袁承志的修为，也感到一阵心神俱疲，只想早日回到华山那熟悉的山峦与安宁之中。

　　然而，江湖路远，风波难测。

　　就在他们经过一片稀疏林地时，前方道路中央，赫然立着一条人影。

　　此时天色已暗，残月未升，只有星子几点，洒下微弱清辉。那人背对着他们，身形窈窕，一身色彩斑斓的苗疆服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赤足踩在冰凉的官道上，脚踝银铃在夜风中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咚声。

　　何铁手！

　　袁承志与黄真同时勒住马缰，心头一紧。她怎会在此？难道又要生出什么变故？

　　“何教主，”袁承志沉声开口，语气平静，“在此相候，不知有何指教？”

　　何铁手缓缓转过身，那张娇艳绝伦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在袁承志和黄真身上流转，最后定格在袁承志脸上。

　　“指教不敢当。”她声音依旧甜腻，却在这夜风中透着一丝凉意，“只是白日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细说。如今夜色正好，想与袁公子……单独聊聊。”

　　黄真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挡在袁承志马前：“妖女！你又想耍什么花样？我小师弟伤还没好利索，没空陪你闲聊！”

　　何铁手瞥了黄真一眼，轻笑一声：“黄帮主何必紧张？若我要对他不利，又何必多此一举赠药相救？只是有些……故人之事，想向袁公子求证一二罢了。”她特意加重了“故人”二字。

　　袁承志心中一动，想起她白日所言“替某人还他父亲一个公道”。他拍了拍黄真的肩膀，示意无妨，翻身下马。

　　“大师兄，你在此稍候，我去去便回。”

　　黄真虽不放心，但见袁承志神色坚决，只得嘟囔道：“小心些，这妖女诡计多端。”

　　袁承志点了点头，走向何铁手。两人相距数步，在星光下对视。

　　“何教主，现在可以说了吗？”袁承志问道。

　　何铁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那支碧玉短笛，在指尖轻轻转动，目光迷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袁公子，可知我五毒教，源出何处？”她忽然问道。

　　袁承志微微蹙眉：“略知一二，源自苗疆，擅使百毒，武功诡异。”

　　“不错。”何铁手点了点头，语气飘忽，“那你可知，二十余年前，中原曾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剑客，曾孤身深入苗疆，与我教一位长老论剑七日，不分胜负，最终二人惺惺相惜，结为至交？”

　　袁承志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何铁手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嘴角笑意更深：“看来袁公子已经猜到了。没错，那位剑客，便是你的父亲，金蛇郎君——夏雪宜。”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从何铁手口中证实父亲与五毒教竟有如此渊源，袁承志依旧感到一阵震惊。他握紧了拳头，声音有些干涩：“那……那位长老是？”

　　“是我的姑姑，上一任的五毒教主，何红药。”何铁手的语气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姑姑她……一生痴迷剑道，亦痴情于你父亲。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唏嘘与怨怼。

　　袁承志默然。父亲的风流债，他亦有所耳闻，却不知其中竟还有五毒教这一段。

　　“所以，”袁承志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何铁手，“你救我，是因为何红药长老？”

　　“一半是，一半不是。”何铁手把玩着短笛，“姑姑临终前，曾嘱托我，若遇金蛇郎君或其传人，需念在昔日情分，照拂一二。此其一。”她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幽深起来，“其二，我救你，也是因为……曹化淳。”

　　“曹化淳？”袁承志一怔。

　　“曹阉与我教合作，不过是互相利用。”何铁手冷笑道，“他借我教之力铲除异己，我教借他权势在中原立足。但他野心太大，手段太毒，竟想将我五毒教彻底沦为他的鹰犬工具，甚至暗中图谋我教圣物《五毒宝典》。”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我早就想除掉他，只是时机未到。你们的出现，恰好给了我一个机会，既能还姑姑一个人情，又能借刀杀人，除去曹阉这个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蕴含的机心与狠辣，却让袁承志暗自心惊。这何铁手，年纪轻轻，心机手段却如此老辣，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

　　“如今曹化淳已伏诛，你我之间，也算两清了。”袁承志沉声道。

　　“两清？”何铁手咯咯一笑，摇了摇头，“袁公子，你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吗？我说过，这个人情，我会来讨的。”

　　袁承志眉头微蹙：“你想如何？”

　　何铁手上前一步，凑近袁承志，吐气如兰，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我不想如何。只是提醒袁公子，莫要忘了今日之言。他日我若有所求，还望公子……莫要推辞才好。”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那股甜腻的异香，袁承志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体内混元功自然流转，将那异香带来的些微眩晕感驱散。

　　“只要不违侠义之道，不伤天害理，袁某自当尽力。”袁承志郑重承诺。

　　“侠义之道？”何铁手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花枝乱颤，“好，那就依你所言。但愿他日，袁公子莫要以‘侠义’二字来搪塞奴家才好。”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已飘然后退数丈，如同夜色中的精灵。

　　“袁公子，黄帮主，江湖路远，咱们……后会有期了！”

　　清越的笑声随着夜风飘散，那抹斑斓的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与林地深处，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银铃声，渐渐不可闻。

　　黄真这才快步上前，紧张地问道：“小师弟，没事吧？那妖女跟你说了什么？”

　　袁承志望着何铁手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将方才的对话简要说了一遍。

　　黄真听得咋舌不已：“乖乖，原来你爹还跟五毒教有这层关系！这何铁手，心思也太深了！她这分明是放长线钓大鱼，这个人情，怕是不好还啊！”

　　袁承志默然点头。何铁手此人，亦正亦邪，行事全无章法，她今日所言的“人情”，将来不知会以何种方式讨还。这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与这诡秘的苗疆教主牵连在了一起。

　　“走吧，大师兄。”袁承志收回目光，翻身上马，“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未来的事，未来再说。”

　　两人不再多言，催动马匹，继续沿着西去的官道前行。

　　夜色更深，天空中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掩去了星月，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

　　江湖夜雨，前途莫测。

　　但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雨，多少未知的纠葛，归途的方向，却始终清晰。

　　华山，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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