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山谷之夜

　　解雨臣安排的车辆在吴山居外的巷口等候，司机是解家最核心的成员之一，沉默寡言，车技精湛。车子没有开往繁华的市区，而是沿着西湖边缘，驶向西南方向的群山。

　　车内气氛凝重，无人说话。吴邪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实则是在内心反复推演晚上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该如何利用那本星象杂记中可能存在的“星语”信息。胖子时不时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昏暗景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张起灵坐在吴邪身边，如同入定的老僧，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约莫一个小时后，车子在一处僻静的山脚停下。早已有人在此接应，是两位穿着守夜人传统服饰的成员，对着解雨臣派来的领路人点了点头，便沉默地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沿着一条几近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向山里行进。夜黑风高，只有领路人手中微弱的手电光芒照亮前方几步远的路径。山林寂静得可怕，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仿佛所有的生灵都预感到了什么，提前蛰伏起来。

　　走了大约半小时，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山谷，面积不大，中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此时，山谷周围插着不少古朴的旗幡，上面绘制着奇特的符文，隐隐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阵法。阵法的线条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白光，将整个山谷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能量屏障之中。

　　庚号和解雨臣已经等在山谷中央。除了他们，还有聆涛阁的离长老和澜长老，以及几位看起来气息沉稳、显然也是守夜人或解家核心力量的人物。所有人都面色肃穆，如临大敌。

　　“吴邪。”解雨臣迎了上来，目光快速扫过他和张起灵、胖子，“感觉怎么样？”

　　“还行。”吴邪点点头，目光落在山谷地面的阵法上，“这就是……”

　　“‘静虚阵’，”庚号接口道，声音低沉，“能最大程度隔绝内外能量干扰，稳定内部空间。希望能在‘观测者’降临时，减少对现实世界的冲击。”他看了一眼吴邪，眼神复杂，“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准备了。”

　　吴邪明白他的意思。在可能到来的星海来客面前，这些准备可能如同纸糊的堡垒，一戳即破。但这已经是他们目前能拿出的全部。

　　“时间快到了。”离长老抬头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吴邪深吸一口气，走到阵法中央预留出的空地上。那里已经用白色的粉末勾勒出一个较小的、更加复杂的同心圆阵。他从怀中取出那枚“观测者信标”，按照之前与解雨臣、庚号商讨过的，将其放置在圆心处一个特制的、由某种导能水晶制成的凹槽中。

　　信标放入凹槽的瞬间，其表面的淡蓝色光晕似乎活跃了一丝，但依旧微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枚小小的信标上。

　　吴邪环顾四周。张起灵、胖子、解雨臣、庚号、离长老、澜长老……他们站在阵法外围不同的方位上，神情坚定，已然做好了共同面对的准备。所有能调动的力量都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尽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可能到来的存在面前，这些准备可能毫无意义。

　　但这是一种态度。人类文明，面对未知审判的态度。

　　吴邪收回目光，盘膝坐在信标之前，闭上双眼。他需要集中全部的精神，去尝试激活信标，并进行沟通。

　　他首先尝试调动体内那微弱的心灯余烬。那点光芒如同风中的残烛，在他的意念催动下，艰难地分出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暖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注入下方的水晶凹槽，再导向中心的信标。

　　信标轻轻震动了一下，蓝色的光晕明显亮了一分，并且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稳定不变的频率闪烁起来。

　　有效果！

　　吴邪精神一振，继续维持着心灯之力的输出。同时，他回忆起张起灵勾勒出的那个星图图案，将其形状、韵律，以及其中蕴含的、关于“观测”与“记录”的意念，混合着关于“希望壁垒”是为了对抗“虚无之潮”而建、代表着文明求生意志的信息，化作一股纯粹的精神波动，朝着信标内部那冰冷的意识源头，缓缓传递过去。

　　这不是语言，而是一种更接近本源的意念交流。

　　他在诉说，在展示，在祈求一个对话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山谷中寂静无声，只有信标闪烁的蓝光在夜色中规律地明灭，像一颗孤独的心脏在跳动。

　　吴邪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维持这种程度的精神输出和意念传递，对他现在状态而言是巨大的负担。他感到灵魂深处传来一阵阵虚弱的眩晕感，仿佛随时会彻底枯竭。

　　张起灵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能清晰地感受到吴邪气息的迅速衰弱。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但依旧克制着没有上前。这是吴邪必须自己完成的部分。

　　胖子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那信标，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咒骂。

　　解雨臣和庚号等人则全神贯注地感知着山谷内外的任何一丝能量变化，阵法运转到了极致，白色的光晕在旗幡上流转不休。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信标的闪烁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

　　也就在这时，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骤然降临！

　　不是声音，不是光芒，也不是实质的威压。而是一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有一双巨大无比、冰冷无情的眼睛，穿透了层层空间壁垒，穿透了“静虚阵”的屏障，毫无阻碍地落在了这个小小的山谷，落在了阵法中央，落在了吴邪和那枚信标之上！

　　来了！

　　所有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下一刻，山谷上方的星空——那片原本被乌云笼罩、漆黑一片的天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乌云疯狂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并非变得明亮，反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纯粹的“无”！紧接着，一道不含任何杂色、纯净到极致的白色光柱，如同来自宇宙深处的审判之矛，毫无征兆地从那漩涡中心垂直落下，精准无比地笼罩了整个阵法区域！

　　嗡——！

　　一股浩瀚、冰冷、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运行规则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般轰然压下！在这威压之下，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被瞬间冻结，思维停滞，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白光中，三个模糊的、由纯粹光影构成、看不清任何具体形态、只能勉强分辨出类似人形轮廓的存在，缓缓凝聚、显现。它们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声音，但三道冰冷、漠然、仿佛能洞穿一切秘密、解析一切构成的“视线”，已经如同探照灯一般，扫过了山谷中的每一个人。

　　最终，这三道视线，聚焦在了阵法中央、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强行支撑着没有倒下的吴邪身上，以及他面前那枚正在疯狂闪烁的蓝色信标。

　　星海来客……到了。

　　沟通，以这样一种远超预期的方式，开始了。但主导权，显然并不在吴邪他们手中。

　　那三个由纯粹白光构成的身影，悬浮在半空，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却又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威严。它们的“视线”扫过，吴邪感觉自己从里到外，所有的秘密——过往的经历、内心的想法、灵魂的构成、甚至那微弱的心灯本源——都被瞬间解析、剥离，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冰冷的审视之下。

　　没有交流，没有询问。

　　一段冰冷、毫无感情起伏、直接作用于山谷中所有人心灵深处的信息流，如同预设好的程序输出，洪流般涌入：

　　“检测到‘试验场-7’出现重大规则偏移。”“确认‘自律防御单元-希望壁垒’已激活，运行模式……异常。能量核心……非标准。存在未知变量介入。”“检测到‘变量个体-吴邪’，生命形态……混合型（本土生命\/微弱观察员血脉\/未知高位格意识残留）。与‘壁垒’深度绑定，偏离预设进化路径。”“根据《泛宇宙文明观测与干预准则》第7章第3条：对可能引发区域性规则崩溃或干扰大规模实验进程的‘异常变量’，予以评估。评估标准：稳定性、可控性、潜在威胁等级、存在价值。”

　　信息流停顿了片刻，仿佛在依据刚才那瞬间的扫描，进行着飞速的计算和分析。

　　吴邪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这种被当成物品、当成数据一样评估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攻击都更令人窒息和绝望。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脸憋得通红，却连一句骂声都发不出来。解雨臣脸色煞白，身体微微晃动，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支撑。张起灵挡在吴邪身前的背影，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坚毅，却又显得如此孤独和无助。

　　庚号、离长老等人更是如坠冰窟，在这绝对的层次差距面前，他们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评估结果：“稳定性：低。（‘壁垒’能量结构依赖不稳定‘伪·龙晶’及变量个体脆弱灵魂支撑，变量个体存在力量崩溃及意识消散风险。）”“可控性：极低。（变量个体意志存在不可预测性，‘壁垒’已产生初步自主意识倾向，无法纳入标准化管理模型。）”“潜在威胁等级：中高。（变量个体与‘壁垒’结合，具备扰动区域能量平衡及引发不可预知连锁反应的可能性。）”“存在价值：低。（该‘试验场’对抗‘虚无之潮’数据已采集，变量个体及‘壁垒’所提供的抗灾模式不具备大规模推广潜力，且存在更高风险。）”

　　一条条冰冷的评估结果，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尤其是最后那句“存在价值：低”，几乎等同于直接宣判了死刑！

　　“综合评估结论：‘变量个体-吴邪’及异常‘希望壁垒’，判定为‘净负面影响’，建议执行……清理程序。”

　　清理程序！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这个词真正被如此冰冷、如此不带一丝情感地宣判时，吴邪还是感到一股灭顶的寒意从灵魂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几乎能听到死神镰刀挥下的破空声！

　　“等等！”吴邪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意志力，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试图穿透那冰冷的信息流，“你们只看到了风险和偏离！为什么看不到我们为了生存所做的努力？‘希望壁垒’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建！它或许不完美，但它代表着生命面对灾难时不屈的意志！这难道没有任何价值吗？！”

　　他将记忆中，无数人为了对抗“幽冥”、为了构筑壁垒而奋战、而牺牲的画面，将这个世界平凡生活中的温暖与美好，将伙伴们并肩作战的情谊，将对未来的渴望与守护的决心……将所有属于“人性”中那些最炽热、最复杂、最“非理性”的情感，化作最强烈的情感洪流，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三个白光身影奔涌而去！

　　他希望它们能感受到，这不仅仅是冷冰冰的数据和规则，这是活生生的、充满了情感与挣扎的文明！

　　那三个白光身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冰冷的信息流再次响起，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但内容却多了一丝……基于逻辑的补充考量？

　　“情感数据……接收到。强烈，但非理性，不具备参考价值。”“逻辑补充：根据准则补充条款——若‘变量’能证明其具备‘独特进化潜力’或‘不可替代性’，可暂缓清理，进入观察期。”“请‘变量个体-吴邪’及关联单位，在三个本地恒星周期内，证明其‘独特进化潜力’或‘不可替代性’。证明失败，清理程序将按时启动。”

　　独特进化潜力？不可替代性？

　　这几乎是给他们出了一道无解的难题！在短短三天内，如何向这些高等存在证明，他们拥有对方都无法忽视的“潜力”或“不可替代”的价值？

　　白光没有给他们任何提问和讨价还价的机会。那三个光影轮廓开始缓缓变淡，笼罩山谷的白色光柱也开始收缩，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

　　“证明方式，自行探寻。计时……开始。”

　　最后一道冰冷的信息流过脑海，白色光柱彻底消失，天空的乌云旋涡消散，恢复了死寂的黑暗。那三个“观测者”的身影也仿佛从未出现过。

　　噗通！

　　吴邪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向前倒去，被时刻关注着他的张起灵一把扶住。胖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解雨臣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旗幡才稳住身形，脸上毫无血色。

　　庚号等人也是心有余悸，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更深沉的绝望。

　　三天。

　　他们只有三天时间，来找到一条生路。

　　一条向星空证明……他们值得存在的路。

　　山谷中，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夜风吹过旗幡发出的猎猎声响，如同哀悼的挽歌。

　　白色的光柱和冰冷的威压彻底消失，山谷重新被深沉的夜色笼罩，只有周围旗幡上符文的微光还在顽强地闪烁，映照着一张张苍白而绝望的脸。

　　吴邪靠在张起灵身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仿佛被刚才那短暂的“评估”掏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冰冷。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了下去。心灯的余烬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如同狂风中的最后一点火星。

　　“三……三天……”胖子瘫坐在地上，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这他妈怎么证明？拿什么证明？独特进化潜力？难道要咱们三天之内发明出曲速引擎还是集体基因突变？！”

　　没有人回答他。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解雨臣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思绪，扶着旗幡站直身体。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抱怨没用。我们现在还活着，就是机会。”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被张起灵扶着的吴邪身上：“‘观测者’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虽然渺茫，但并非绝路。‘独特进化潜力’，‘不可替代性’……我们需要理解这两个词在它们逻辑中的含义。”

　　庚号喘着粗气，接口道，语气沉重：“它们的逻辑基于某种冰冷的宇宙法则。‘潜力’可能指的是我们文明未来的发展方向，或者某种他们未曾见过的可能性。‘不可替代性’……或许是指我们拥有某种他们无法复制或模拟的特质。”

　　“我们……有什么是他们没有的？”离长老喃喃道，脸上满是苦涩。在能监控宇宙的文明面前，人类文明似乎毫无优势可言。

　　一直沉默的张起灵，忽然开口：“心灯。”

　　两个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光。

　　吴邪猛地抬起头，看向张起灵。是啊，那盏源自母亲一族、在他灵魂深处燃烧的心灯，是“观测者”评估中提到的“未知高位格意识残留”，也是他能够成为壁垒核心的关键。它似乎……并不在“引路者”预设的体系之内。

　　“还有……情感。”吴邪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明悟，他回想起刚才那冰冷信息流对“情感数据”的评价——“强烈，但非理性，不具备参考价值”。虽然被否定，但这恰恰可能是他们与这些高等存在最大的不同。

　　“观测者”追求的是绝对的理性、秩序和可控。而人类文明，乃至地球上许多生命形态，其最内核的驱动力，往往是“非理性”的情感——爱、恨、希望、恐惧、守护的意志、对未知的好奇、牺牲的精神……正是这些“非理性”的情感，驱动着他们创造艺术，探索科学，在灾难面前团结一致，甚至……像他一样，愿意为了渺茫的希望燃烧自己。

　　这难道不是一种独特的“进化潜力”吗？一种基于复杂情感和社会联结的、充满不确定性和创造力的进化道路？

　　还有心灯，这种与“存在”本源相关的、似乎超越了“引路者”科技树的力量，是否具备“不可替代性”？

　　思路如同纠缠的线团，开始被一点点理出头绪。

　　“我们需要一个……展示。”解雨臣目光锐利起来，大脑飞速运转，“一个能集中体现我们文明精华，尤其是那种‘非理性’的创造力、情感力量和独特性的展示。不能是简单的资料堆砌，必须是一种……能触动规则层面的‘呈现’。”

　　“就像……‘希望壁垒’的构筑过程？”吴邪若有所思。当初构筑壁垒，就是汇聚了无数人的信念、知识和力量，最终引发了规则层面的奇迹。

　　“类似，但规模和目标不同。”庚号眼中也重新燃起光芒，“我们不能仅仅展示对抗灾难的防御性。我们要展示的是……我们文明内在的、蓬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不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而是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活着’的奇迹！”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构想，开始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中，艰难地破土而出。

　　他们要借助“希望壁垒”的能量场和归墟之眼特殊的规则环境，构建一个临时的、“活着”的文明缩影！这个缩影，要包含人类文明在艺术、哲学、科技（尤其是基于我们自身理解而非完全照搬‘引路者’的科技）、社会结构乃至精神信仰等各个方面的成就和可能性！并且，要突出其中由“情感”和“集体意志”驱动所产生的、那些无法被纯粹理性逻辑推导出的“闪光点”！

　　而吴邪，作为与壁垒和心灯联系最深的人，将成为这个“文明缩影”与“观测者”规则之间的“接口”和“引信”。

　　这无疑是一个天方夜谭！三天时间，构建一个文明的缩影？这听起来根本不可能。

　　但他们没有退路。

　　“干！”胖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混杂着泪水和狠劲，“妈的，不就是玩命吗？胖爷我陪你们玩到底！就算死，也得崩掉它们一颗牙！”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在绝望的废墟上，重新点燃。

　　三天倒计时，已经开始。

　　他们必须与时间赛跑，与命运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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