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闻见纸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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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皇陵区已戒备森严。

  冯承恩身着工部官服,手持稽香台与御赐金牌,领着一队精干的女吏,以“例行检查祭器库防潮工程”为名,踏入了这片象征着大晏王朝根基的禁地。

  守陵的将官虽对这支以女子为主的队伍心存疑虑,但稽香台新立,风头正劲,又有御前金牌压顶,无人敢拦。

  冯承恩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陵区东南角的祭器库。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地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墙角下。

  这里背阴,墙根生着厚厚的青苔,与宫中其他金碧辉煌的建筑格格不入。

  “此处湿气过重,易损祭器。”他沉声对随行的守陵官说道,仿佛真的在关心工程,“需探明湿气来源,挖开看看。”

  守陵官面露难色,这可是皇陵,岂能说挖就挖。

  冯承恩却不理他,只是对身后的女吏使了个眼色。

  两名女吏立刻上前,用特制的探杆往墙角青苔最厚处一戳,只听“噗”的一声闷响,探杆竟没入半尺,拔出时,杆头带出了一股混杂着泥土与淡淡焦糊味的暖风。

  有暗道!

  守陵官脸色骤变。冯承恩当即下令:“封锁此地,彻查!”

  撬开三层青石板后,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赫然出现。

  洞口之下,是一间结构精巧的地下熏房,正中央一台巨大的熏蒸机尚未启用,四周则码放着数百个未开封的陶罐。

  一名女吏上前,取下一个陶罐,只见罐身光滑,唯有罐底用极隐蔽的朱砂印着四个小字——“宗正寺供”。

  冯承恩的心猛地一沉。

  宗正寺,掌管皇族事务,其首卿正是当年构陷沈家的主谋之一,如今早已退隐的老亲王之孙!

  “开罐。”冯承恩的声音冷得像冰。

  女吏用小锤敲开蜡封,一股幽雅宁神的香气瞬间溢出,正是祭祀大典上常用的“安魂香”。

  然而,随行的稽香台辨香师却在瞬间蹙紧了眉头。

  她取出一片特制的银叶,在香粉中一探,银叶竟无变化。

  “大人,此香无毒。”辨香师低声道。

  “再探。”冯承恩眼神锐利。

  辨香师会意,换了一枚浸泡过特殊药汁的骨片,再次探入香粉。

  这一次,原本乳白的骨片表面,竟浮现出数道肉眼几不可见的淡蓝色细丝。

  “是‘迷识散’!”辨香师倒吸一口凉气,“此物无色无味,不伤人身,但若与安魂香混合,长期焚烧,可使人神思恍惚,极易产生幻觉!”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要毒杀谁,而是要制造一场“先帝显灵”的闹剧!

  一旦守陵官兵集体出现幻觉,看见所谓的“异象”,消息传出,便会演变成“先帝震怒,天罚将至”的滔天舆论,直指沈流苏和她那部刚刚“被焚”的《香律》!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毒计!

  “香主娘娘说得没错,”冯承恩看着那些陶罐,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不是要吓百姓,是要吓住你我,吓住陛下。”

  他没有下令销毁,反而一挥手:“封存所有香罐,一罐不留,原样送回宗正寺。再附上一张稽香台的公验便条。”

  身旁的女吏不解:“大人,这……”

  “照我说的写,”冯承恩的目光穿透了地下的阴暗,仿佛看到了那群自以为得计的老狐狸,“就八个字:已验无害,恭请使用。”

  当晚,养心殿的灯火亮至三更。

  萧玦看着冯承恩呈上的密封报告,以及那张写着“已验无害,恭请使用”的便条拓印,久久没有言语。

  殿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他终于提起朱笔,在那份请求“放行安魂香”的奏折上,批下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字:“准。”

  放下笔,他却头也不抬地对殿内阴影处道:“传影一。”

  一名黑衣人如鬼魅般悄然现身,单膝跪地。

  “盯死宗正死卿赵元,”萧玦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他若敢在皇陵点燃第一炷香,不必请旨,当场拿下,罪名——欺君罔上,祸乱宗祠!”

  影卫领命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玦揉了揉眉心,一股烦躁挥之不去。

  他推开奏折,竟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信步走向了百草苑。

  月色如霜,百草苑外墙的蔷薇开得正盛,清甜的香气在夜风中浮动。

  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一道月洞门,静静看着里面的景象。

  庭院中,沈流苏正立于一尊新制的博山炉前,亲手测试着一种新香。

  那香气极为奇特,初闻清冽如雪山之巅的寒风,能瞬间涤荡人心所有杂念,细品之下,却又有一股温润如玉的回甘,仿佛能抚平最深的焦躁。

  “此香何名?”萧玦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沈流苏并未惊慌,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往香炉中又添了一小撮香粉,轻声道:“澄心引。澄清心湖,引归本真。”

  萧玦缓步走到她身侧,目光落在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

  “若朕……也曾在不知情之下,成了他们遮蔽天光的墙,你待如何?”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与脆弱。

  他指的是十年前,他虽未直接参与,却因年幼力微,对沈家的冤案选择了沉默,成了旧势力得以行凶的背景板。

  沈流苏终于转过头,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

  “墙,可以推倒;光,却不会为谁回头。”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但只要陛下肯为光让开一步,让它照进那些被遮蔽了十年的角落,千秋史笔,自会写明谁才是真正的护法之人。”

  萧玦心头剧震。

  他看惯了后宫女子的邀宠与谄媚,听惯了朝臣的利益算计,却从未有一个人,能用如此冷静的方式,剖开他的内疚,又递给他一把名为“希望”的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站着,任那“澄心引”的香气,一点点渗透进彼此沉默的呼吸里。

  三日后,皇陵。

  宗正寺卿赵元果然大张旗鼓地举行了一场“除秽祈安”的大祭。

  他以为稽香台不过是虚张声势,那张“恭请使用”的便条更是对他的羞辱。

  今日,他便要当着所有宗室和守陵将官的面,让“天意”降临!

  随着“安魂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弥漫在庄严肃穆的祭坛上。

  仪式进行到一半,几位年高德劭的宗室老臣突然面露惊恐,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手指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嚎啕大哭:

  “先帝!是先帝显灵了!”

  “先帝斥责……斥责香律逆天,妖女祸国,必遭雷殛!”

  场面瞬间大乱,守陵官兵们本就因连日来的诡异传闻而心神不宁,此刻见到宗室耆老们状若疯癫,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倒一片。

  赵元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正要顺势高呼“请陛下废除香律,以安天心”,一个清亮的女声却如利剑般划破了混乱:

  “诸位大人看见的,可是这个?”

  只见一队身着稽香台制服的女吏不知何时已肃立在祭坛一侧。

  为首的女吏手中,正展开一幅巨大的图卷。

  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清晰地绘制出了“安魂香”与“迷识散”混合后的香气分子结构图,旁边更用朱笔标注了其致幻的药理。

  “《香律·定本》第三章,第七条,”女吏的声音传遍全场,字字铿锵,“凡皇家祭祀用香,须经稽香台备案查验,出具‘无害公验’方可使用。违者,以‘欺神乱礼,秽乱宗祠’之罪论处!”

  说罢,她高高举起另一份卷轴,上面赫然是萧玦的朱批圣旨:

  “宗正寺罔顾国法,私用禁香,着即暂停其主持皇陵祭祀之权三个月,寺卿赵元……交由稽香台与大理寺会审!”

  赵元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为死灰。

  他看着那些冷静如铁的女吏,看着那份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圣旨,终于明白,从他收到那八个字开始,就已经掉进了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风波平息,京城表面恢复了平静,暗地里却因宗正寺的倒台而引发了剧烈的权力洗牌。

  冯承恩奉了沈流苏的密令,借着协查宗正寺与工部过往文书往来的机会,开始系统地清理工部堆积如山的旧档。

  半月后的一天深夜,他在一本落满灰尘的《营造志》夹页中,意外发现了一张泛黄的图纸。

  当他看清图纸上的标注时,呼吸猛地一滞——那竟是十年前沈家祖宅的地宫设计图!

  图纸上,除了常规的厅堂密室,更用细密的朱笔,标注了数十条贯穿整个府邸地下的“香道密管”,其走向复杂诡秘,用途不明。

  一个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猛地撞入冯承恩的脑海。

  他想起幼时,父亲曾是他祖父沈老爷最信任的匠师。

  有一次,父亲回家后,神色凝重地对母亲说:“沈老爷今天说了一句怪话,他说,我们沈家真正的《香律》,不在书房,而在地底。”

  地底……香道……

  冯承恩只觉一道电流从脊椎窜上天灵盖,他抓起图纸,连夜冲向百草苑。

  沈流苏对照着那张图纸,结合自己脑中对家族布局的模糊记忆,终于将所有线索拼凑完整。

  她父亲是一位心思何等缜密的奇才!

  他早已预料到,任何写在纸上的东西都可能被焚毁、被篡改。

  所以,他建造了一个庞大的、与世隔绝的地下香道系统,利用不同香料的特性来控制管道内的温度与湿度,以此来永久保存最核心的机密!

  她立刻上奏,请旨重修沈氏故园遗址,名义是感念皇恩,为大晏建立一座“香学纪念馆”。

  萧玦只批了两个字:速办。

  沈流苏亲自带队,以修缮为名,开始了秘密挖掘。

  七日后,在早已化为废墟的老宅灶房地基下方三丈深处,他们掘出了一道被巨石封死的石门。

  门后,是一间完好无损的密室。

  空气干燥,没有一丝霉味。

  密室中央的石台上,静静地摆放着一本用青铜封皮包裹的手稿。

  那青铜封面历经十年,依然光洁如新,上面刻着四个古朴的篆字——《香律·源典》。

  沈流苏颤抖着伸出手,掀开了那沉重的封面。

  扉页之上,是一行早已干涸的血字,笔锋傲骨嶙峋:

  “律成之日,即吾族殉道之时。”

  是父亲的笔迹!

  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翻开第一页。

  里面记载的,不仅仅是香料的律法条文,更有完整的立法逻辑、独立的审香机构章程、以及一套足以制衡皇权的司法流程……其体系之严谨,思想之深远,远比她呕心沥血复原出的《定本》要宏大、超前得多!

  原来,父亲早就预见了一切。

  他交给世人看的,只是一个足以引火烧身的影子,而真正的火种,他早已埋在了无人能及的地底,只等待着血脉的后人,将它重新唤醒。

  当夜,沈流苏独坐于这间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手持《源典》,久久不语。

  十年追寻,一朝得偿,心中却非狂喜,而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香主,要将它公之于众吗?”冯承恩轻声问道。

  这部《源典》足以洗清沈家所有的冤屈,更能奠定她无可动摇的地位。

  沈流苏却缓缓摇头。

  “还不行。”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亮,“现在将它拿出去,在那些旧臣眼中,它不是真相,而是比《定本》更可怕的‘祸根’。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它再次焚毁。”

  她轻轻合上书册,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放入铅匣之中。

  “在让天下人信服它之前,我们要先让天下人需要它。”她抬起头,看向冯承恩,“我们要让它,变成一把人人都必须遵守的尺,而不是一面任人攻击的靶。”

  窗外,风雨骤起。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密室,也照亮了她那双清明如镜的眼眸。

  从这一刻起,她便不再只是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她是那个手持天平,即将为整个王朝重新厘定规则的执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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