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19

　　侍从躬身行礼，双手沾满煤渍，脸颊也蹭了几道黑痕。

　　火势旺盛，热气逼人。

　　煤炭确比柴薪强上许多。

　　只是烟味略重。

　　扶苏尚在远处便觉热浪扑面，稍一靠近，腿脚竟被炙得生疼。

　　先生，初雪既降，往后只会愈发严寒。

　　何时向咸阳贫民发放煤块？

　　**将手探向炉火，任暖意裹满全身，三日内吧。

　　八里沟煤矿极易开采。

　　只需掘开表层浮土，底下尽是煤层。

　　方才听殿下说，应募采煤的百姓已超三千，且每日仍有民众源源不断赶来。

　　分批发放，定能赶在寒冬前备妥。

　　扶苏叹道：咸阳已是富庶之地，百姓尚且难求温饱，不知先生所言盛世何时能至。

　　每日供两餐饭食，无住所，无工钱。

　　唯一的补偿是可兑麦粟的粮票。

　　即便如此，周遭百姓仍争先恐后，短短数日便有数千人报名。

　　更有孀妇幼童啼哭着将总角孩童送来，哀求职吏收录。

　　扶苏见此情形，胸中如堵巨石，独自愧疚良久。

　　殿下不必过虑。

　　只需一年，景象便会焕然一新。

　　其他不敢妄言，让百姓果腹并非难事。

　　**正说着，忽闻身后响起沉闷足音。

　　老赵？

　　多日不见，**竟觉有些挂念。

　　参见太子殿下。

　　赵崇肃容行礼：陛下宣陈少府即刻入宫。

　　赵统领可知缘由？扶苏追问。

　　微臣不知。赵崇低首答道。

　　扶苏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忧心道：先生，本宫陪你同往。

　　依他经验，始皇夤夜召见**，多半祸福难料。

　　所幸父皇震怒时，他尚能在旁劝慰几句。

　　何须殿下费心，臣去去便回。

　　**暗自思忖，近来自己安分守己只顾着经营产业，未曾得罪任何人。

　　始皇帝总不至于刁难他吧？

　　殿下切记给窗户留道缝，当心炭火闷着。

　　匆匆嘱咐完，便跟着赵崇快步离开。

　　一路上赵崇面色铁青如同木雕泥塑。

　　任凭**如何试探，对方始终闭口不言，惹得他暗自恼火。

　　陛下，**带到。

　　臣参见陛下。

　　刚踏入御书房，**就嗅到异样的气息。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嬴政目光如刀，久久凝视着他，殿内落针可闻。

　　**，你今年多大？

　　许久，幽冷的声音划破寂静。

　　回陛下，臣初至大秦时刚满二十。

　　算来如今二十有三。

　　**心头骤然发紧，终于明白始皇帝召见的缘由。

　　可曾娶妻？

　　见他还算识趣，嬴政神色稍缓。

　　未曾。

　　**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道：但臣已有心上人。

　　嬴政面色瞬间阴沉。

　　可是相里奚之女？

　　**郑重点头。

　　行过纳采之礼否？

　　先秦婚俗中，纳采乃六礼之首。需遣媒人携活雁提亲，若女方有意，便邀媒人入内详谈，并以饭食相待。事成后，女方需将活雁归还。

　　尚未......原就打算这两日去办。

　　**悔之晚矣。

　　他在大秦举目无亲，寻个妥当媒人本就不易，这才耽搁至今。

　　岂料始皇帝竟抢先截断了这条路！

　　既未行六礼，不过是你单相思罢了。

　　嬴政为保全女儿颜面，刻意递了台阶。

　　陛下，我二人实属两情相悦。

　　**抬头直视，却在 ** 威压下很快垂下眼眸。

　　恳请陛下成全。

　　不知如何转圜，他只能深深作揖，将额头抵在手背上。

　　寡人素来觉得你聪慧，如今怎如此糊涂？

　　嬴政声音冷若冰霜。

　　陛下，草木尚且有情，何况是人。

　　姻缘天定，强求不得。

　　臣......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

　　** 强撑着说道：微臣必当竭尽全力效忠大秦，为陛下江山万死不辞。

　　至多一年光景，大秦铁骑必将所向披靡，粮草充盈如江河。

　　西域诸国尽入版图，匈奴闻风丧胆......

　　话音未落，嬴政怒拍桌案：寡人要的岂止这些？

　　诗曼乃寡人掌上明珠，究竟哪点不如你意？

　　** 低垂着头：公主殿下尊贵无比，微臣素来敬仰。只是......菱姑娘与臣两情相悦，实在不忍相负。

　　混账！

　　嬴政勃然大怒，眼中寒光凛冽。

　　不忍负她，就忍心辜负诗曼，辜负寡人一片苦心？

　　** 已然察觉 ** 杀意。

　　他不过是在赌，赌这位雄主为了宏图霸业，终究舍不得自断臂膀。

　　随寡人来。

　　嬴政厉色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 暗自叹息，默默跟上。

　　赵崇心中窃喜，却不敢显露，快步追随着 ** 。

　　三人穿过幽深宫道，侍从纷纷俯首。

　　嬴政步履如风走在最前。

　　赵崇，开门。

　　他负手立于一座僻静阁楼前。

　　赵崇神色微妙地瞥了**一眼，取出钥匙打开青铜巨锁。

　　吱呀——

　　** 抬眼望去，满室书简浩如烟海。

　　分类捆扎的竹简堆积成山，不下千卷。

　　进去看吧。

　　嬴政背身令道。

　　** 不解 ** 深意，缓步入内环顾。

　　竹简新旧不一，却都年代尚近。

　　最久者也不过蒙着薄灰。

　　这是......

　　** 忽觉眼前袖珍竹简似曾相识，正是黑冰台密探所用制式。

　　密文所书，还是看别的为好。

　　赵崇轻声提醒。

　　** 放下竹简，转向旁边展阅普通书卷。

　　臣御史大夫岑斓谨奏：堤溃蚁穴，室焚隙烟。将作少府左中侯**结党营私，扰乱朝纲......

　　刚阅数行，**便骇然失色。

　　这竟是弹劾他的奏章！

　　末尾赫然用暗红朱批写着臣泣血上奏，乞诛**！

　　** 惊恐抬头。

　　整座大殿几乎被竹简淹没，堆积如山的奏章足有数千卷之多。

　　这些竟全是弹劾他的文书？

　　我入咸阳才多少时日？

　　究竟犯下何等大罪，值得满朝文武这般穷追不舍？！

　　**，你可知天下有多少 ** 取你性命？

　　弹劾你的奏章都快把这座宫殿撑破了！

　　满朝公卿，谁不盼着你早日伏诛？

　　是寡人！硬生生护住了你的项上人头！

　　你说，寡人待你可还够意思？

　　嬴政的怒吼震得梁柱微颤。

　　他突然厉声喝道：赵崇听旨。

　　臣在。

　　赵崇急忙躬身向前。

　　立即带兵包围相里奚府邸，将秦墨众人尽数缉拿，一个都不许放过！

　　嬴政眼中寒芒乍现，袍袖挥出凌厉的弧度。

　　陛下。

　　**轻轻搁下手中竹简：微臣仰慕诗曼公主已久，恳请赐婚。

　　世间之事，十有 ** 难遂人愿。

　　**本以为，自己为大秦立下的汗马功劳，或能换来君王在婚事上的通融。

　　却未料到此事在嬴政心中的分量。

　　平心而论，始皇帝父子待他确实仁至义尽。

　　数千封奏章都未能撼动君心。

　　反而让他在短期内官拜上卿，开府建衙。

　　这般隆恩可谓旷古未有。

　　扶苏更是以师礼相待，言必称先生，连宜**宫苑都划出部分为他建造府邸。

　　这等老丈人与大舅哥，放在后世谁不抢着要？

　　莫说赢诗曼是位亭亭玉立、明眸皓齿的佳人。纵使生得矮胖如瓮、年近不惑，怕也有人争着喊：娘娘，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的难处在于，他想光明正大用三媒六聘迎娶相里菱。

　　可始皇帝恩威并施，分明断了这条路。

　　放肆！

　　不识抬举。

　　嬴政怒目而视，玄色龙袍甩出猎猎风声。

　　**怔立殿中，望着君王远去的背影久久未动。

　　陈大人，该锁宫门了。

　　赵崇经过时忍不住低语：诗曼公主素得圣心，多年来求亲者络绎不绝。陛下愿许配于你，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你到底怎么想的？竟敢当面推辞。

　　**只是默然摇头。

　　赵崇暗自嗤笑。

　　若换作他能尚公主，就算日日跪着伺候都心甘情愿。

　　**平日何等精明，如今竟为儿女情长犯糊涂，当真不是成大事的料！

　　——

　　公子，探子回来了。

　　暖阁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寒风凛冽，扶苏与太子妃依偎在暖炉旁，共执诗卷细品佳句。

　　忽闻脚步声近，太子妃迅速端坐，恢复雍容之态。

　　父皇急召先生所为何事？扶苏急切询问。

　　侍从躬身禀报：陛下欲将诗曼公主许配陈少府，未料...陈大人坦言心有所属，婉拒圣意。

　　当真？扶苏霍然起身，先生竟敢抗旨？

　　父皇作何反应？他深知始皇性情，料想必是震怒。

　　待侍从详述经过后，扶苏挥退下人，长叹道：先生至情至性，只是诗曼即便嫁去也未必美满。可父皇圣意难违...

　　太子不禁扶额。一边是情同手足的**，一边是胞妹诗曼，更有九五之尊夹在其间。纵为储君，亦感束手无策。

　　陈大人为相里氏女子抗旨，倒令人刮目相看。太子妃柔声道。她素觉**行事狠绝，常忧夫君受其影响，此刻方知错怪。

　　明日邀先生小酌宽慰罢。扶苏愁眉不展。

　　其实...太子妃忽然抿唇浅笑，未必无解。

　　扶苏诧异侧首。纵使他冒死进谏，怕也难动圣心。

　　殿下糊涂了。太子妃纤指轻点其额，可记得秋琴如何随我入府？

　　扶苏怔忡片刻，蓦然明悟。秦律虽严令庶民一夫一妻，然王侯纳妾成风。贵女出嫁时，常择庶妹陪嫁，既显尊贵，又添助力。当年太子妃便以侍婢之名携来秋琴，此女精于筹算，堪称贤助。

　　为表重视，太子妃特意安排老夫人收秋琴为义女，使其以侍妾身份随嫁入府。

　　“你是说，请母妃赐予相里菱宗族名分？”

　　扶苏面露难色。

　　若让郑妃知晓他的意图，必定拒绝，甚至可能斥责于他。

　　哪有兄长替妹夫纳妾的道理！

　　“罢了，我且入宫一试。”

　　扶苏不忍见 ** 受情思煎熬，决意先说服郑妃。

　　即便日后遭责骂，也心甘情愿。

　　“后宫之事，你何必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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