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锦心绣骨

　　万寿节的气氛日渐浓稠，连偏僻的竹苑也未能完全隔绝那份喧嚣。云暮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请安（也常被以各种理由挡回），几乎足不出户。她向王府报备，欲绣一幅《松鹤延年》图作为万寿节贺礼，针线材料皆由自己份例中挤出，未向公中多要一分一毫。

　　此举落在旁人眼中，更是坐实了她不受宠、穷酸无依的处境。王嬷嬷听闻后，只从库房角落找了些颜色暗淡、质地粗糙的寻常丝线和一块半旧的素白锦缎打发给她，言语间不乏奚落：“姨娘有心便好，想来陛下和王爷也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云暮默默收下，并未争辩。

　　一连数日，她皆闭门不出，只在窗下埋首刺绣。小菊偶尔送饭进来，瞥见那绣架上渐成的图案，松枝苍劲，鹤羽初现，虽用料普通，但那针法却细腻传神，不由暗暗称奇，却也不敢多言。春杏则几次三番想寻由头闯进来“看看”，皆被云暮以“怕惊了针线”为由，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这日黄昏，云暮因需一味特殊的金线来勾勒鹤顶丹红，不得不亲自去了一趟王府的针线房。她仔细挑选好丝线，返回竹苑时，天色已近昏暗。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不同于往常的异味飘入鼻尖。云暮脚步一顿，眸光骤冷。她快步走到绣架前，只见那幅即将完成的《松鹤延年》图中央，被人用利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焦黑卷曲，竟似被火星燎过！更可恶的是，泼洒在上面的不知是何污渍，暗红发黑，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墨汁与某种药汁的刺鼻气味，将松鹤图案污损得面目全非。

　　绣架旁，还丢着一只打翻的劣质胭脂盒。

　　手段拙劣，恶意却昭然若揭。

　　云暮立在绣架前，指尖冰凉，胸膛微微起伏。这是她多日心血，更是她计划中可能用到的一步暗棋。沈月柔……或者还有那位未曾露面的侧妃，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将她踩入泥泞，连一丝冒头的机会都不给？

　　愤怒如岩浆般在心底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仿佛又回到了沈家被屠那夜，面对着无能为力的毁灭与践踏。

　　不。

　　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冰海。

　　毁了吗？

　　未必。

　　她仔细检查着被毁的绣品。刀口整齐，污渍虽恶心，却并未完全渗透锦缎背面。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形。

　　将计就计！

　　她非但不将那绣品收起处理，反而就着那被毁的惨状，重新坐到了绣架前。她需要更细的针，更特别的丝线，以及……几种不常见的植物汁液和矿物颜料。

　　接下来的两日，竹苑愈发寂静。云暮以绣品被意外污损、需尽力补救为由，拒不见任何人，连饭菜都只让小菊放在门口。她将自己反锁在房内，夜以继日，飞针走线。

　　她利用那被划开的口子，以极其精妙的“接针”和“滚针”技法，将其融入新的构图，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山石裂隙；那些暗红的污渍，被她用特制的溶液部分洗去，残留的痕迹则以金线、银线和一种罕见的“幻色丝”覆盖绣制，化为了石间若隐若现的灵芝与缠绕的祥云。

　　这已不是在修补，而是在原有的废墟之上，进行一场更为惊心动魄的创造！

　　万寿节前夜，云暮终于打开了房门。她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她将重新绣好的贺礼交给前来收取的王嬷嬷。

　　王嬷嬷漫不经心地接过，目光落在绣品上时，却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还是那幅被毁掉的《松鹤延年》吗？！

　　不，这分明是一幅……双面三异绣！

　　正面望去，依旧是松鹤延年，但那松枝更加虬劲苍翠，白鹤姿态更为灵动飘逸，羽翼纤毫毕现，尤其是鹤顶那一点丹红，在光线下竟隐隐流动，仿佛活了过来！更奇的是，那些曾被污损的地方，非但不见瑕疵，反而成了点缀其间的灵芝祥云，浑然天成，意境更胜从前！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

　　当王嬷嬷下意识地将绣品翻转过来，看到的却不是杂乱的线头，而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案——背面竟绣着一幅精细绝伦的《万里江山图》！山峦起伏，江河奔流，城郭隐约，气势磅礴！与正面的祥瑞贺寿之意迥异，却奇异地通过针法与构图联系在一起，正反两面，皆是完整而精妙的画作！

　　“这……这……”王嬷嬷捧着绣品的手微微颤抖，话都说不利索了。双面绣已属难得，这双面三异绣（正反图案、针法、意境皆不同）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技艺！这云姨娘，竟有这般鬼神莫测的绣工？！

　　“有劳嬷嬷呈上。”云暮语气平淡，仿佛只是交出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就说妾身手艺粗陋，望陛下不弃。”

　　王嬷嬷恍恍惚惚地捧着绣品走了，连惯常的刁难都忘了。

　　万寿节当日，百官朝贺，贡品如山。靖王府献上的贺礼中，多为奇珍异宝，并不出挑。然而，当内侍唱喏到“靖王府侍妾云氏，献上《松鹤延年》双面三异绣一幅”时，喧闹的大殿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尤其是当那幅绣品被两名内侍小心擎着，向御座上的皇帝及众人展示其正反两面截然不同的精妙图案时，抽气声与惊叹声此起彼伏。

　　皇帝萧琰原本慵懒靠在龙椅上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眯着眼看了片刻，难得地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双面三异绣？朕倒是许多年未曾见过了。靖王府上，竟有这般巧手的女子？”

　　侍立在下方的沈月柔与那位暗中出手的侧妃，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如同吞了苍蝇一般。她们本想毁了云暮的贺礼让她出丑，却没料到反而成全了她，让她在万寿节上一鸣惊人！

　　站在宗亲队列中的萧衍，垂着眼眸，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笑意与骄傲。他就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云暮依旧低调地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垂眸敛目，仿佛周遭的惊叹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幅绣品背面的《万里江山图》，某些城关隘口的绣法，暗合了听风楼搜集到的、关于漕运关键的几个节点。

　　这份贺礼，既是她绝地反击的利器，也是她投向这潭浑水的一颗问路石。

　　礼物风波，以云暮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暂告段落。但她也知道，经此一事，她将更加引人注目，前方的路，恐怕会更加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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