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铜钟裂谎

　　晨光未至，奉医司的废墟已被焦土与余烟覆盖。

　　残垣断壁间，哭声、咳嗽声、木板断裂的脆响交织成一片混沌。

　　沈知微立于瓦砾中央，黑袍染尘，腰间宫尺微烫，她目光如刃，扫过每一张惊惶的脸。

　　“开司门，点灯，烧沸水。”她声音不高，却像刀劈乱麻，“今日起，奉医司重开——不是为官宦贵人，是为活人。”

　　没人动。

　　小德子结巴道：“掌医监……太后旨意未下，娄大人昨夜已命礼部查封……这……这可是抗旨啊！”

　　沈知微冷笑，一脚踢翻倾倒的药柜，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卷《急救方略》。

　　她拾起，抖落灰烬，朗声道：“地裂之时，谁来等旨意？孩子卡在产道里，要等钦天监择吉时才敢剪脐带吗？伤者脊椎断裂，要等工部批了条陈才准接骨吗？”

　　她一步步踏上断墙，俯视众人：“我以战时急救之权，重启奉医司。今日起，凡入此门者，不分身份，只分生死。救得一人，便是胜过百句经文。”

　　话音落，她抽出宫尺，狠狠插入地面裂缝之中。

　　血晶一闪，黄光游走如脉搏。

　　“而且——”她抬眼望向东方天际翻涌的阴云，“大地还没说完它的警告。”

　　命令迅速执行。

　　倒塌的偏殿被清出空间，伤者按轻重分区安置，温仲言带着几名学徒开始熬煮消毒汤药。

　　就在这混乱中，小德子低声来报：“那个聋女……还在西角墙根，不肯近人。”

　　沈知微皱眉，走过去。

　　少女蜷缩在断梁之下，约莫十六七岁，衣衫褴褛，双耳裹着发黑的布条，显然是旧伤所致。

　　她不哭不闹，只是每隔片刻便猛地抬头，一手贴地，一手死死捂住胸口，浑身颤抖，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

　　“她叫秋荷，原是东郊陶户家的女儿。”温仲言跟上来，叹气，“昨夜地动时被塌屋砸中耳朵，军医说听觉尽失，但……她总在这个时候抽搐。”他指了指时间——恰好是地底低鸣再次浮现的节点。

　　沈知微蹲下身，静静观察。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秋荷惊跳，都发生在地面细微震颤之后——比所有人察觉得早至少半息。

　　她瞳孔一缩。

　　次声波感知。

　　现代医学中有极少数患者因听觉丧失而感官代偿，触觉或震动感知异常敏锐。

　　而地震前兆的岩层滑移，正会释放人类无法听见的低频震动——20赫兹以下的次声波。

　　她猛然起身：“备三地：北门铜钟台、西苑老槐根穴、枯井边缘。我要她去。”

　　“您要做什么？”温仲言愕然。

　　“让她替我们听大地的心跳。”

　　三人地点迅速抵达。沈知微亲自操作：

　　第一处，铜钟台。

　　她用银丝细线缠绕钟壁，另一端接入宫尺共振槽，借铜钟空腔放大地下波动；

　　第二处，老槐树下。

　　古树根系深入岩层，她将铁片嵌入主根缝隙，形成天然共鸣腔，再以湿布包裹传导；

　　第三处，枯井。

　　她垂下盛满清水的陶瓮，水面如镜，任何微震都会激起涟漪。

　　“让她来。”沈知微下令。

　　秋荷被扶至三地，逐一伸手触地。

　　当她的掌心贴上铜钟基座瞬间——

　　宫尺血晶骤亮，一道波形浮现空中。

　　紧接着，在老槐根旁跪下时——第二道波形叠加。

　　最后，井沿触地刹那——第三重波纹跃出！

　　三重信号交汇，震荡频率逐渐清晰，峰值锁定在东南方向，周期递增，能量蓄积明显。

　　“两日后辰时……震源迁移完成。”沈知微盯着叠加图谱，声音冷峻，“烈度将是昨夜的两倍以上。东郊五村，首当其冲。”

　　她立刻执笔绘图，以地质走向与避险原则划定三角安全区，命人取石灰粉连夜沿村道画线，并组织妇孺先行撤离。

　　翌日午时，东郊官道。

　　石灰线蜿蜒如蛇，指向高地。

　　百姓半信半疑，已有数十户携幼迁徙。

　　忽然鼓声震天，娄景昭率十二星官踏云而来，玄袍猎猎，浑天仪高举。

　　“住手！”他怒喝，声若雷霆，“妖术惑众，竟敢以白灰划界，妄定天机？此乃亵渎天地，淆乱阴阳！”

　　他挥手，身后力士上前欲铲除石灰线。

　　“这是科学。”沈知微站在高坡之上，风掀黑袍，“不是占卜，不是祈禳。是数据，是规律，是大地自己发出的求救信号。”

　　“荒谬！”娄景昭冷笑，“你一个妇人，靠一块发光石头和一个聋子，就想改写天象？我看你是疯了！”

　　争执间，忽有一阵极轻的颤动自脚底传来。

　　无人察觉。

　　唯有秋荷猛然抬头，双眼圆睁，像是听见了地狱的号角。

　　她尖叫不出，只能扑倒在地，双手疯狂拍打地面，随后死命爬向沈知微划定的三角区，蜷缩不起。

　　沈知微眼神一凛：“退后！全部退后！”

　　可迟了。

　　“轰——”

　　一声闷响自地底炸开，原本人群聚集处猛然撕裂出一道新壑，碎石飞溅，土浪翻滚，两名星官当场跌入深渊，惨叫戛然而止。

　　百官骇然四散。

　　娄景昭踉跄后退，浑天仪脱手坠地，玉盘碎裂，星轨崩散。

　　他呆立原地，望着那道新生的裂口，又缓缓转向蜷缩在安全区的秋荷——她仍在发抖，手掌紧贴地面，仿佛仍能听见那来自地底深处、无人可闻的鼓声。

　　他的声音颤抖，几乎不成语调：“她……怎么知道？”

　　风掠过荒原，吹动沈知微鬓边碎发。

　　她低头看着宫尺上尚未消散的波形图，轻声道：“因为她听得见，你们选择忽略的声音。”

　　而在城外三十里，一片荒草掩映的山坳中，一名黑衣人悄然伏地。

　　他摘下面具，正是谢玄亲信密探。

　　眼前，是一处被巨石封死的矿洞入口。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刻有“工”字的铜牌，轻轻插进岩缝——

　　洞口松动。

　　他眯眼望去，洞内深处，隐约可见堆积如山的煤块，以及一角泛黄账册，露在腐土之外。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奉医司的残垣间，一盏孤灯摇曳，在焦黑的断柱上投下斑驳人影。

　　沈知微指尖捻针，银光微闪，轻轻刺入秋荷太阳穴旁的风池穴。

　　少女身体猛地一颤，睫毛剧烈跳动，仿佛沉溺于无边噩梦之中。

　　谢玄立于窗畔，玄衣如夜，眸光幽深。

　　他不动声色，却将每一丝异动尽收眼底。

　　“稳住呼吸。”沈知微笑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安抚自己躁动的心跳。

　　她另一手缓缓抬起宫尺，血晶贴上秋荷额角——刹那间，一道模糊光影自尺中浮现：

　　泥石倾泻、男人嘶吼、一只沾满煤灰的手死死抠进岩缝，临终前的目光穿透黑暗，直指山腰一棵歪斜松树。

　　沈知微瞳孔骤缩。

　　那棵树……她见过。

　　三日前勘测地脉时，她曾因它孤悬险坡而驻足。

　　当时只道是自然奇景，未作深究。

　　可此刻，记忆与波形图谱在脑中轰然交汇——那个位置，恰好位于东南震源迁移路径的应力集中点！

　　她的指节攥紧宫尺，骨节发白。

　　不是巧合。

　　是预警。

　　是大地通过一个聋女的记忆，向她传递的最后一道求救信号！

　　“他们封得住嘴。”她缓缓抬眼，望向窗外沉沉山影，声音冷得像刀锋刮过青石，“封不住地下的哭声。”

　　谢玄眸色一暗，终于开口，嗓音低哑：“你要挖开那棵树？”

　　“不。”她摇头，目光如炬，“我要让他们自己打开。”

　　城外三十里，荒山深处。

　　黑翎密探无声翻入矿洞，火把照亮堆积如山的煤块与腐土下露出的账册一角。

　　羊皮纸泛黄，字迹狰狞——

　　【冯世安·工部郎中】

　　【十年盗采三百二十井，私掘煤脉百余里】

　　【贿银流向：礼部尚书、钦天监正、东宫詹事……】

　　更触目惊心的是附图：一条条矿道如毒蛇蜿蜒，刻意绕开风水龙脉，却精准切入山体承重脊梁，形成网状塌陷区。

　　每一道线，都是插在百姓头顶的利刃。

　　谢玄站在洞口，寒风吹动披风，他面无表情地看完最后一行字。

　　片刻后，一枚刻着“刑”字的铁牌被他亲手钉入洞壁——这是东厂最高追查令，意味着此事已入天子耳目。

　　翌日清晨，沈知微踏入宫城侧门，手中捧着那本染血账册。

　　她步伐稳健，黑袍猎猎，宫尺悬腰，宛如执剑而行。

　　朝堂震动。

　　民间哗然。

　　有御史当场吐血请辞，有大臣连夜闭门不出。

　　而最令人惊骇的，是那些曾讥讽“白灰划界为妖术”的星官们，竟无人再敢出声。

　　唯有娄景昭伫立观象台边缘，望着东方天际翻涌的阴云，久久不语。

　　浑天仪碎裂的玉盘还摆在案上，星轨已乱，天机难测。

　　三日后，圣旨终于下达：

　　准掌医监沈氏，于祭天台演示“地听术”，百官列席，以正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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