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咸鱼翻身处，懒劲化显学

　　月余之后。

　　林诗雅的云履刚踏上青石板，便被一阵热浪般的喧哗卷入了场子中央。这是她第三次受邀参与“闲学会讲”，前两次皆因宗门事务未能成行，今日得空前来，却险些认不出这片原本空旷的演武场——昔日矗立的十二根镇邪石柱已被移除，取而代之的是十二张长条木桌，穿粗布短褂的老农与身着青衫的书生挤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卖糖画的老张头正用温热的糖稀在桌案上勾勒《怠论》中“能躺不坐”的图解，糖浆滴落在摊开的《大夏律》残卷上，竟也无人舍得拂去。

　　“老丈且慢！”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书童捧着块竹板挤过来，板上歪歪扭扭刻着“懒权”二字，“您说‘懒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可《礼记》有云‘民生在勤’，这……这该如何解释得通？”

　　被问话的老农把旱烟杆往地上重重一磕，烟锅子敲得石板脆响：“你个小娃娃懂个啥！我种了四十年地，春播要赶时节，夏收要抢天气，秋耕要争墒情，冬藏要防冻害——哪一遭不是把人累脱一层皮？九皇子话说得在理，‘宁可慢三天，不抢一炷香’，我今年故意晚下了五天种子，躲开了毒日头，雨水也匀净，收上来的稻谷反倒比往年多出两成！”他一把拉过身旁戴着斗笠的汉子，“这是邻村王老二，他跟着学了，你问他！”

　　王老二憨厚地挠着后脖颈，咧嘴直笑：“是真的！我家那亩薄田，往年得挑三担水浇灌，今年按九皇子说的‘能坐就不站’，我蹲在田埂上，用草绳引了山泉水，让它自个儿流进田垄里，省下的力气够编半筐草鞋！”

　　场中顿时爆发出阵阵会心的哄笑。

　　林诗雅不由得后退半步，后背轻轻抵上一棵老槐树。树枝间悬挂的铜铃被人声震得叮当作响——那是工匠们新近打造的“省心铃”，据说他们琢磨九皇子打哈欠时天地气流都会变得舒缓，便依着那股子“懒劲儿”调整了铜铃的厚薄，摇动起来比寻常铃铛慢上半拍，说是“听着心里不燥”。

　　“诸位请看这个！”

　　一个穿着葛布衣裳的匠人挤上临时搭起的木台，高举一个黑黢黢的铁架子。林诗雅眯眼细看，认出那是个烤饼用的家伙什——铁架中间装有转轴，两面铁板各夹着一张面饼，随着转轴慢悠悠地自行转动，无需人手翻面。“这叫‘自动翻面烤饼架’！”匠人兴奋地拍打着铁架，指节叩得咚咚响，“前日我给九皇子送葱花饼，瞧见他在冰屋里翻个身，那风都跟着打旋儿。我就琢磨啊，要是烤饼也能借着这股‘懒风’自己翻个儿，岂不省了死盯炉火的工夫？”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笑得畅快，“您们瞧，这转轴我特意照着九皇子翻身的节奏调的，转半圈正好一面烤得焦香，比我自己动手翻得还均匀！”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妙啊”、“真是绝了”的赞叹声。

　　林诗雅望着匠人那双因创新而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师门传讯玉牌里看到的趣闻——外门弟子竟在激烈辩论“闭关修炼效率与日常睡眠时长的关联”，有个年轻弟子甚至大胆放言：“九皇子睡足了能随手捏出安神丹药，咱们若睡眠不足连基础法诀都记不牢，可见这‘懒’字，或许才是修行的根本所在。”

　　“诸位，请静一静。”

　　玄箴的声音从台侧传来。他今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衫，袖口还沾着点点墨渍，手中捧着一卷竹帛。林诗雅注意到，那竹帛的边缘隐隐泛着金色光泽——正是他前几日提及要重新修订的《生活常理参考纲要》。

　　“我们曾经以为，九皇子是在逃避。”玄箴展开竹帛，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攒动的人群，“逃避皇权的责任，逃避世间的纷争，逃避所有需要竭尽全力方能应对之事。”他略作停顿，指腹轻柔地抚过竹帛上“能坐就不站”那行字迹，“可后来我们才渐渐明白，他或许是唯一一个，真正看透了‘活着’本质的人。活着，并非为了向谁证明，也非为了追赶虚无的目标，而是让每一口呼吸都顺畅，每一次抬眼所见都温暖，是让卖菜的阿婆能安心多晒一会儿太阳，让苦读的少年能坦然多打一个盹儿。”

　　如潮的掌声轰然响起。

　　林诗雅望着玄箴微微泛红的眼眶，蓦然想起初遇谭浩时的情景：他裹着破旧毯子蜷在御花园的角落，即便被石子砸中也懒得躲闪。那时只觉得他颓废无用，如今方才领悟——他哪里是废，他是将“活着”这门学问，修成了最犀利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剖开了所有浮华虚伪的规训，显露出人性最本真的渴求。

　　散场时，已是黄昏时分。

　　林诗雅在巷口遇见玄箴，他正蹲在墙根下，用炭笔在青砖墙上涂抹着歪歪扭扭的字迹：“明日歇市——九皇子有言，连市集也需学会偷闲。”

　　“林仙子。”玄箴抬起头，眼角还沾着些许炭灰，“您说……九殿下他，知晓眼下这一切吗？”

　　林诗雅望向渐暗的天际，雪谷方向的山尖尚留存着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她忽然浅浅一笑：“他啊……”

　　雪谷冰屋内，谭浩猛地从睡梦中坐起，额前碎发被冷汗黏湿。他方才在神识中“看”到了些不得了的光景——东边青阳城的书院里，夫子正拿着《怠论》给蒙童授课，将“能躺就不坐”阐释为“宇宙呼吸律之显化”；南边商队的歇脚处，行商们举碗相庆，高谈“九皇子倡导‘事多绕着走’，咱们这趟避开匪窝的新商路，正是践行此道”；最离谱的当属星宗外门，几个年轻弟子围着丹炉窃窃私语：“九皇子翻身能引动天地气流，咱们炼丹时若也学着‘懒’些，让丹火自行均匀燃烧，说不定能节省半炉药材……”

　　“谁把我打哈欠扯成什么‘宇宙呼吸律’了？！”谭浩抓了抓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指尖触及空气中那些无形的规则丝线，又蓦然停住。那些他曾随口嘟囔的“这活儿明天干也行”、“双份更省心”，此刻正如生命力旺盛的藤蔓，悄然爬满了整片大陆的知识脉络。老农的犁耙、匠人的工具、学子的书卷，乃至星宗的丹方，似乎都隐隐围绕着这些看似随性的话语打转。

　　他下意识想伸手抹去这些荒诞的解读，然而当神识轻轻触碰那些承载着念想的文字时，竟感受到阵阵温暖的涟漪——青阳城的学童因“能躺就不坐”，膝盖不再跪得青紫；商队因“绕着走”，避免了数起流血冲突；星宗弟子因“懒炼丹”，丹炉爆炸的事故显着减少。

　　原来这些被他视作无心之语的闲话，早已化作千千万万人心中的定盘星，稳稳地托住了他们的日常生活，温暖了他们的烟火人间。

　　谭浩缓缓重新躺下，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闷声嘟囔：“罢了……横竖我也懒得去辩解。”

　　话音刚落，窗外便传来孩童清脆的叫卖声：“今日特价！买一送一！——因为九皇叔说了，双份更省心！”

　　他闭眼苦笑，意识如同沉入温水的细沙，缓缓下坠。冰屋的窗棂上，霜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色辉光，远处市集收摊的声响隐约传来——卖鱼翁最后的吆喝、绣娘收拾针线的轻响、学童温书的稚嫩诵读，混合着晚风，一丝丝钻进窗缝，编织成一张柔软而温暖的网，将他轻轻包裹。

　　迷迷糊糊间，他觉着肚子有些发胀——许是白天贪嘴，多吃了两块玄箴硬塞过来的桂花糕，那家伙还振振有词：“九殿下，吃双份更省心嘛。”

　　谭浩翻了个身，动作带动冰屋顶的冰棱轻轻摇曳。

　　山脚深处的地脉之中，一道极淡的能量涟漪，正顺着他翻身的方向，朝着北方缓缓扩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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