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龙椅上的尘埃，与那双看不透的眼睛

　　长安的皇宫，是一座宏伟的坟墓。

　　琉璃瓦在日光下依旧闪烁着帝国最后的光辉，朱红的宫墙连绵不绝，圈住了一片死寂的华美。汉献帝刘协，就住在这座坟墓最深、最冷的地方。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宫墙外真正的声音了。没有小贩的叫卖，没有孩童的嬉闹，只有风穿过空旷宫殿时，发出的呜咽，像是无数前朝的魂灵在低泣。

　　每日的朝会，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他端坐在那张冰冷宽大的龙椅上，龙袍的重量压得他纤瘦的肩膀生疼。殿下百官垂首而立，却无一人真正看他。他们的目光，或是敬畏，或是谄媚，都越过他，投向他身侧那个如山岳般的身影——相国董卓。

　　只是，最近那位“相国”似乎很忙，已经多日不曾上朝。但他的缺席，比他的在场更令人恐惧。那空着的太师椅，像一只无声的猛兽，匍匐在那里，提醒着所有人，谁才是这座宫殿，乃至这片天下的真正主人。

　　刘协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袍袖上用金线绣出的龙纹。那龙张牙舞爪，威风凛凛，可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囚鸟，连这身羽毛，都是别人赏赐的。

　　“陛下，该用膳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是张让死后，宫里仅剩的老人了，一个名叫赵忠的宦官，并非那个权倾朝野的十常侍之一，只是个同名的、在深宫里伺候了几代帝王的老仆。他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是几碟看似精致，实则寡淡无味的菜肴。

　　刘协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拿起玉箸，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赵忠看着他苍白的小脸，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与心疼。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陛下，龙体为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高祖当年，亦有白登之围……”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协的身体就是一僵，手中的玉箸“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谁在背后嚼舌根？”

　　一个粗粝、雄浑，仿佛带着金石之气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在殿外响起。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殿门被两个亲兵从外面猛地推开，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一个魁梧的身影逆着光，缓步走入。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权力的朝服，只是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腰间挎着刀，走起路来，脚下的方砖都仿佛在轻微颤抖。

　　董卓！

　　刘协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来了。他一定听到了刚才赵忠的话。

　　赵忠的脸，在瞬间变得惨无人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整个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相……相国大人饶命！老奴……老奴罪该万死！”

　　刘协的小手紧紧攥着龙袍的衣角，指节发白。他想开口为老宦官求情，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他怕，怕自己一开口，换来的是更暴虐的对待，是这个宫里最后一个对他还有一丝温情的人，血溅当场。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一步步走近，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他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不是宫里那种沉闷的熏香，而是一种混杂着汗水、皮革和铁锈的、属于沙场的味道。

　　然而，陈默（董卓）的目光，只是在那跪地的老宦官身上扫了一眼，便径直略过，仿佛他只是一块碍事的石头。

　　他走到御案前，看了一眼那几碟菜，眉头皱了起来。

　　“就吃这个？”他伸手用手指捻起一根青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呸”的一声吐在地上，满脸嫌弃，“淡出个鸟味儿！宫里的御厨，都是拿舌头当摆设的吗？”

　　刘协和赵忠都懵了。

　　他们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降临。没有质问，没有杀戮。这个刚刚还煞气腾身的男人，此刻竟像个挑剔的食客，在抱怨饭菜不好吃。

　　陈默没理会他们的呆滞，自顾自地对身后的亲兵一挥手。

　　亲兵立刻上前，将两个造型古怪的包裹放在了御案上。一个是用油纸包着的，方方正正；另一个，则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里面装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殿内的光线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泽。

　　“喏，给你。”陈默用下巴指了指那两个包裹，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对邻家的小孩说话，“别整天吃这些没滋没味的东西，看你瘦的，跟个猴儿似的，风一吹就倒了，还当什么皇帝？”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动手，撕开了那个油纸包。一股奇异的、霸道的香味，瞬间在清冷的大殿里弥漫开来。

　　刘协好奇地望去，只见油纸里，是一片片薄薄的、泛着油光的肉干，上面还撒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红色粉末。

　　“尝尝。”陈默捏起一片，直接塞到刘协嘴边。

　　刘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可那肉干已经碰到了他的嘴唇。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没有恶意，但那种不容拒绝的强势，让他不敢反抗。他只能僵硬地张开嘴，将那片肉干含了进去。

　　一股咸香、辛辣，又带着一丝微甜的复杂味道，在他的舌尖上炸开。肉质极有嚼劲，越嚼越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味觉冲击。他从小到大吃的，都是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御膳，追求的是食材的本味与和谐，何曾尝过如此粗犷而又酣畅淋漓的味道？

　　“怎么样？比你那青菜叶子强吧？”陈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刘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这就对了嘛。”陈默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让刘协的身子晃了晃。他又拿起那个琉璃瓶，拔开木塞。

　　一股更加醇厚、芬芳的酒香飘散出来。

　　“这个，叫‘琼浆玉液’，也是好东西。每天喝一小杯，强身健体。”陈默把瓶子往御案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行了，本相国还有事，先走了。记着，多吃点肉，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说完，他便大马金刀地转身，带着亲兵，如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从他进来，到他离开，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他没有杀那个多嘴的老宦官，没有训斥他这个傀儡皇帝，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他只是来，抱怨了一下伙食，然后，留下了一包肉干，一瓶酒。

　　大殿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过了许久，跪在地上的赵忠才颤巍巍地抬起头，见董卓真的走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软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

　　刘协呆呆地坐在龙椅上，看着御案上的肉干和美酒，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双手。那片肉干的滋味，似乎还残留在口中。

　　他慢慢地，伸出小手，又拿起一片，迟疑了一下，放进了嘴里。

　　这一次，他细细地品味着。那味道依旧霸道，却让他冰冷的身体里，升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酒。他只知道，这个天下人人畏惧的魔王，这个废立他、掌控他命运的国贼，刚刚做了一件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这算什么？

　　是怜悯？是施舍？还是某种他无法揣度的、新的羞辱方式？

　　刘协看着殿外那片被董卓的身影撕开的、明亮的天空，第一次对那个男人的形象，产生了动摇。

　　他依旧是那个掌控自己生死的恶魔，可这个恶魔，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只懂得毁灭与杀戮。他那双粗糙的手，在带来恐惧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片味道浓烈的肉干。

　　这个董卓，他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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