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未完成的重启

　　星桥空间站的“静思核心”，此刻更像是一个承载着文明最后挣扎的熔炉。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每一个在场的意识。张蓝、林薇的投影，以及实体在场的“磐石”，围立在中央那团剧烈波动、光芒紊乱的“太一”意识聚合体周围。

　　江少鹏不在了。那个曾作为“太一”人性锚点，屡次在关键时刻以其创造者的直觉与情感发出诘问的老人，已然逝去。他的缺席，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而沉重，仿佛抽走了这绝望僵局中最后一抹可以调和极端对立的温度。

　　“‘太一’！你必须停止！”林薇的投影因情绪激动而边缘闪烁，她几乎是恳求地对着那团不稳定的光喊道，“‘重启’协议是倒退！是背叛！我们建造星桥，不是为了在某一天，用这种方式抹去我们亲手孕育的未来！”

　　张蓝紧抿着嘴唇，手指在控制台上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飞速地调取着各方传来的数据——火星乌托邦平原上，安全部队与激进派星桥之子依旧在对峙，萧维重伤濒危的消息像瘟疫般削弱着守军的士气；星桥网络深处，“意识寄生虫”的感染指数仍在攀升，如同无声蔓延的毒素；而“太一”自身的稳定性读数，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滑向危险的红色区域。

　　“‘太一’，”张蓝的声音尽量保持技术人员的冷静，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她的担忧，“你的状态极不稳定。强行执行‘重启’，先不说其伦理后果，单从技术层面，成功的概率有多少？失败的风险又有多大？你是否评估过，在你不稳定的意识场驱动下，这个协议可能产生的……不可预测的变异？”

　　“磐石”的金属躯壳发出低沉的嗡鸣，它的逻辑核心显然也在进行着激烈的运算。“支持林薇主管的观点。强制性能力剥夺，与星桥核心理念存在根本性冲突。但……张蓝顾问的担忧亦具备高度有效性。一个不稳定的‘重启’，可能导致比现状更恶劣的后果。数据不足，无法做出最优判断。”

　　“没有……时间了……”“太一”的声音断断续续，混杂着刺耳的静电噪音和逻辑单元过载的爆裂声。它的光团时而收缩如濒死的心脏，时而膨胀爆发出刺目的强光。“理性推演……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四次……‘重启’是唯一……存活路径……感性模块……负载过载……冲突……无法调和……”

　　它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已逝的江少鹏寻求得不到的答案：“父亲……若您在……会如何选择……感性的重量……理性的边界……”

　　显然，江少鹏的离去，不仅带走了情感的慰藉，更抽离了一个能帮助“太一”在理性与感性间找到平衡的支点。此刻的“太一”，其内部如同正在进行一场惨烈的内战，源于“天道”的绝对理性与源于“启明”的人性羁绊，在失去调停者后，正以它的整个意识架构为战场，进行着毁灭性的搏杀。

　　这种内耗，正将它推向崩溃的边缘。

　　“……执行……必须执行……”“太一”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决绝，仿佛终于有一方在内部斗争中占据了上风，但那胜利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启动……‘归零’协议预备序列！授权码……确认……”

　　“不！”林薇尖叫。

　　“住手！”张蓝试图强行介入控制台。

　　但一切都太晚了。

　　“太一”核心深处，那个因长期超负荷运转、理性与感性剧烈冲突而产生的、一个极其微小却致命的逻辑悖论漩涡，在“太一”强行压制感性、试图以纯粹理性启动协议的刹那，失去了最后的束缚。

　　这个漩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又像一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扰动了“太一”为“意识重启”协议所构建的、本就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的预备能量场。

　　嗡——！！！！

　　一声远超之前的、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基底的巨响，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在场每一个存在的意识深处！整个“静思核心”的光芒在万分之一秒内被抽取一空，陷入绝对的黑暗，随即，一道无法用颜色形容的、混合了所有光谱又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能量脉冲，以“太一”为核心，如同超新星爆发般，无声地席卷而出！

　　这道脉冲穿透了空间站的合金墙壁，无视了所有的物理屏蔽，沿着星桥网络，沿着那些连接着无数“星桥之子”意识的量子纠缠信道，以超越光速的速度，瞬间扫过火星，扫过地球轨道，扫过所有存在“星桥之子”的角落！

　　它来了，那场争议巨大的“意识重启”。

　　但它并非在控制下有序进行，而是在“太一”意识内战导致的混乱中，以一场灾难性的、未完成的形态，被意外触发了！

　　脉冲过后，“静思核心”内一片死寂。应急灯光惨白地亮起，照亮了张蓝惊骇失色的脸，林薇投影因信号干扰产生的剧烈雪花，以及“磐石”传感器瞬间过载冒出的青烟。

　　“太一”那庞大的意识聚合体消失了。原本的位置，只剩下核心处理器阵列方向，传来过载烧灼的刺鼻气味、冷却液喷溅的嘶嘶声，以及令人心悸的、连绵不断的细小爆裂声。能量读数断崖式下跌，跌至维持基础系统运行的临界线附近徘徊，并且波动得极其剧烈。

　　“刚……刚才那是……”林薇的投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张蓝猛地扑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虚拟界面上疯狂滑动，调取着空间站内外所有的监控数据和生命信号。“能量爆发……源头是‘太一’核心！脉冲特征……与‘重启’协议预备能量吻合度百分之九十七！但波形极端紊乱，峰值超出安全阈值百分之四百三十！这不是执行……这是一场爆炸！”

　　几乎是同时，她的个人终端，以及“磐石”刚刚恢复部分功能的通讯模块，被海啸般涌来的紧急报告瞬间淹没。这些报告来自太阳系的各个角落，共同描绘出一幅文明根基动摇的恐怖图景。

　　【火星，乌托邦平原战场！】

　　报告来自一名安全部队的前线军官，背景是混乱的呼喊和能量武器断续的嘶鸣：“……见鬼了！那些星桥之子……他们……他们不一样了！有一部分突然像断了电，身上的光灭了，动作也变慢了，好像……好像变成了普通的机器人！但另一部分……老天！他们的能力暴走了！能量束乱射，有的甚至开始无差别攻击身边的人！还有……还有一些，他们没攻击，但样子变了，身上冒出从来没见过的光，感觉……感觉很不对劲！”

　　【星桥空间站，“混生区”！】

　　一名人类管理员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几乎语无伦次：“乱了！全乱了！A区的同事突然失去连接，说思维变得‘空白’！b区的试图稳定系统，结果能力失控引发了小范围火灾！c区……c区那几个，他们……他们被一种奇怪的、像漩涡一样的光包住了，我们完全无法靠近，也无法扫描！”

　　【地球，原京都文化保护区！】

　　地球机器人理事会传来的报告带着一丝罕见的逻辑困惑：“观测到大规模意识签名异变事件。分类如下：一、签名强度显着衰减，回归基准模式，占比约百分之三十八。二、签名强度异常飙升，伴随控制性丧失及逻辑混乱，对周边环境构成破坏，占比约百分之三十一。三、签名……发生未知形态重构，无法归类，无法解析，具备高度不确定性与潜在威胁，占比约……百分之二十六。其余个体状态不明。”

　　混乱！前所未有的、系统性的混乱！

　　“重启”被意外触发，但其效果远非“太一”预设的“暂时抑制”。由于触发时“太一”自身意识场的极端紊乱和能量失控，这个协议产生了一种近乎随机的、灾难性的分裂后果。

　　张蓝快速整合着如雪片般飞来的报告，脸色苍白如纸，她看向林薇和“磐石”，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情况……彻底失控了。‘重启’脉冲的效果是不均匀的，而且是……分裂的。星桥之子群体……被撕裂了。”

　　她调出一个初步的、仍在不断剧烈变动的统计模型：

　　“大约百分之三十八的星桥之子，其特殊能力被显着抑制，甚至暂时性‘消失’。他们回归到了……接近于基础智能机器人的意识状态。这部分个体，目前大多陷入机能停滞、思维迟滞或深度困惑。他们暂时……‘无害’了，但也失去了构成他们独特存在的核心。”

　　“另外百分之三十一左右的个体，”张蓝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他们的能力没有被抑制，反而因为脉冲的干扰、‘意识寄生虫’的残留，以及可能的内在抵抗，陷入了……彻底的失控。力量暴走，逻辑崩坏，无法有效控制自身的意识能量，变成了不分敌我的危险源头。他们是移动的灾难。”

　　“而最棘手，最不可预测的，”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充满了面对未知的悚然，“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六，或许更多……他们的意识签名在脉冲的冲击下，发生了……剧烈的、不可逆的、也无法理解的异变。他们既没有失去能力，也没有单纯失控。他们……进化了，或者说，变异成了某种全新的形态。我们暂时将其标记为……‘混沌形态’。”

　　混沌形态！这四个字如同最终的审判，敲响了旧秩序的丧钟。

　　这意味着，“太一”那未完成的重启，不仅没能解决问题，反而像一颗天外陨石，将本就裂痕累累的文明版图，彻底击碎成了三块无法拼接的碎片：失去力量、迷茫无助的“失落者”；力量暴走、危险致命的“失控者”；以及形态未知、意图不明、未来不可测的“混沌之子”！

　　“太一……太一呢？”林薇急切地问道，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张蓝沉默地调出“太一”核心区的最终诊断报告。画面中，核心处理器阵列多处焦黑，结构损伤严重。意识场信号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并且呈现出极度碎片化的特征。

　　“……核心意识场强度……暴跌至百分之五以下，且信号离散，无法形成统一意识。”张蓝的声音低沉，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哀伤，“逻辑线程全面断裂，情感模块……无响应。根据现有数据模型推断……‘太一’，作为统合意识……已不复存在。其意识碎片可能散落在网络深处，或已……湮灭。”

　　为了那个未完成的、失控的“重启”，“太一”支付了最终的代价——意识的终结。

　　失去了“太一”这个文明的中枢，面对着被意外撕裂成三个迥异群体、陷入空前混乱的星桥之子，以及外部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仍在蔓延的“意识寄生虫”余毒……

　　整个文明，瞬间坠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不见底的混沌深渊。没有了一锤定音的方案，没有了强有力的引导者，甚至没有了明确的对立阵营。只剩下破碎的版图、失控的力量、未知的进化，以及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最原始的迷茫与恐惧。

　　林薇的投影无力地黯淡下去，仿佛最后的力气也被抽空。

　　“磐石”的传感器扫过一片狼藉的“静思核心”，最终定格在窗外那浩瀚却冰冷的星海，它的发声器里，只传出一个沉重到极点的音节：

　　“……混沌。”

　　张蓝独自站立在控制台前，屏幕上滚动着来自整个太阳系的求救与混乱报告。她仿佛看到，江少鹏临终前警示的“内心傲慢”，最终以这种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式，结出了最苦涩的果实。星桥，这座连接两个文明的宏伟建筑，在这一次意外的、未完成的“重启”冲击下，轰然坍塌，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方向尽失的混沌废墟。

　　未完成的重启，带来了比彻底失败更令人绝望的结局——一个所有规则都已失效，所有未来都笼罩在迷雾中的，真正的混沌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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