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秩序之外

　　成为顾晏的“专属助手”，对林澈而言，就像是拿到了一张进入一个全新、陌生却又充满吸引力的世界的入场券。这个世界由精确到毫米的刻度尺、种类繁多的胶水、闪着冷光的精密工具，以及一种名为“顾晏”的、绝对秩序的气场所构成。

　　第二天放学铃声一响，林澈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第一个冲出教室，连哥们儿在后面喊他去打球都充耳不闻。他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食堂，风卷残云般解决了晚饭，然后又一路飞奔至旧艺术楼。

　　当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天文台门口时，顾晏甚至还没有到。

　　林澈靠着门框平复呼吸，心里有点小得意。看吧，他多么积极！绝对随叫随到，甚至“未叫先到”！(??????)??

　　几分钟后，顾晏的身影才不疾不徐地出现在楼梯口。他看到守在门口的林澈，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顾晏！你来啦！”林澈立刻站直身体，脸上绽开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像是迎接主人回家的大型犬，“需要我做什么？搬东西？打扫卫生？还是……继续分类零件？”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顾晏没说话，只是绕过他，走到工作台前，放下书包。他先是检查了一下昨天林澈分类的零件盒，确认无误后，才淡淡开口：“今天切割亚克力板。你，负责把图纸固定在切割垫上，按住，不能移动。”

　　“明白！保证一动不动！”林澈立刻挺起胸膛，表情严肃得像是在接受一项神圣的使命。

　　顾晏拿出打印好的建筑构件图纸和一大张白色亚克力板。林澈赶紧上前，按照指示，用专门的压片将图纸的四个角死死压在切割垫上，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双手紧紧按住图纸的边缘，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丝微小的震动影响了顾晏的操作。

　　顾晏打开一台小型手持切割机，发出细微的嗡鸣。他俯下身，靠近工作台，修长而稳定的手指握住切割机，沿着图纸上的线条，开始进行切割。

　　两人离得很近。

　　林澈能清晰地闻到顾晏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混合着一点点模型胶水的特殊气味。他能看到顾晏低垂着的、又长又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还有他紧抿着的、颜色偏淡的薄唇，以及工作时那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条切割线的认真侧脸。

　　林澈的心脏，莫名其妙地，又漏跳了一拍。他赶紧低下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自己“按住图纸”的伟大任务上，心里暗暗唾弃自己：瞎跳什么！认真工作！(\/\/▽\/\/)

　　切割工作漫长而枯燥。亚克力板需要切割的部件极多，线条复杂，对精度要求极高。顾晏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弯腰的姿势，神情专注，动作稳定得不像人类。只有额角微微渗出的细密汗珠，显示着这项工作对精神和体力的消耗。

　　林澈看着都觉得累。他这种站一会儿就想动一下的人，简直无法想象顾晏是怎么能长时间保持这种高度集中的状态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

　　“咕噜噜——”

　　熟悉的、响亮的肠鸣音再次不甘寂寞地打破了寂静。

　　林澈：“……” 他真想把自己的肚子给缝起来！为什么总是在顾晏面前这么丢人啊！(；′д｀)ゞ

　　顾晏切割的动作停了下来。

　　林澈羞愧得无地自容，小声嗫嚅：“对……对不起……我中午吃得太少了……”

　　顾晏没说什么，只是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走到墙角，再次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那个金属保温饭盒，以及……又一个独立包装的三明治。

　　这次是鸡胸肉蔬菜口味的。

　　他将三明治递给林澈，依旧是那句没什么感情色彩的话：“吃完继续。”

　　林澈接过三明治，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感动于顾晏的“投喂”，另一方面又对自己这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肚子感到无比恼火。

　　“谢……谢谢。”他小声道谢，拆开包装，这次吃得斯文了许多，一边吃一边偷偷观察顾晏。

　　顾晏也打开了自己的饭盒，依旧是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便当。他安静地吃着，动作优雅，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林澈看着自己手里朴实无华的三明治，又看看顾晏那份色香味俱全的便当，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家伙，过得也太精致了吧？连便当都像是从高级料理店买来的……不对，看他这独来独往的样子，难道是自己做的？！不可能吧？！(⊙?⊙)

　　这个念头让他震惊得差点被三明治噎住。

　　“那个……顾晏，”林澈忍不住好奇心，试探着开口，“你的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啊，是自己做的吗？”

　　顾晏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比平时更冷了一点。

　　“不是。”他淡淡地回答，然后低下头，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林澈识趣地闭上了嘴，但心里的疑问却更大了。不是自己做的，那会是谁？家人？可从来没听说过顾晏的家人……

　　吃完东西，顾晏没有立刻继续工作，而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和手臂。长时间的弯腰和精细操作，显然对他的身体负担不小。

　　林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福至心灵。

　　“顾晏！”他噌地一下站起来，眼睛发亮，“你是不是肩膀和脖子不舒服？我帮你按按吧！我手法可好了！我们球队训练后经常互相放松肌肉的！”

　　说着，他就不由分说地走到顾晏身后，伸出那双因为常年运动而格外有力、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按上了顾晏的肩膀。

　　顾晏的身体，在他触碰到的瞬间，骤然僵硬！像是被电流击中一般！

　　“拿开。”他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带着明显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别客气嘛！真的很舒服的！你试试看！”林澈完全没察觉到那瞬间的异常，或者说，他察觉到了但选择了无视。他凭借在球队里培养出来的“蛮力”和“热情”，开始用力揉按顾晏肩颈处僵硬的肌肉。

　　“你……”顾晏想挣脱，但林澈的力气实在太大了，那双大手像是铁钳一样，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而且……不得不说，那恰到好处的力道，确实瞬间缓解了肌肉的酸胀感。

　　顾晏紧绷的身体，在那持续而有力的按压下，一点点、极其不情愿地松弛了下来。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抵抗这种陌生的、被强行闯入的舒适感。

　　林澈按得十分卖力，一边按还一边邀功：“怎么样？舒服吧？我没骗你吧？我跟你说，我这手艺，队里都是一致好评的！”(★ w ★)

　　顾晏没有回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声，算是默认。

　　按了大概十分钟，林澈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好啦！保证你明天神清气爽！”

　　顾晏立刻向前走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点点可疑的、极淡的粉色？大概是被按得太用力了吧？林澈想。

　　“继续工作。”顾晏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重新拿起切割机。

　　林澈也干劲十足地回到自己的岗位，再次化身“人形镇纸”。

　　接下来的几天，模式基本固定。林澈每天准时报道，负责所有需要力气的杂活——搬运沉重的原材料箱、清理工作台、甚至根据顾晏手绘的草图，跑去全市各个角落寻找特定的、稀有的建模小零件。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那些零件往往藏在各种犄角旮旯的模型店或电子市场，林澈经常跑得满头大汗，腿都快跑细了。但他从不抱怨，每次找到顾晏需要的东西，他都会像献宝一样捧到对方面前，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了“快夸我快夸我”。

　　而顾晏，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很少说话，指令简洁。但他不再完全无视林澈的存在，偶尔会在他完成一项比较困难的任务后，给出一个极其简短的“嗯”，或者在他满头大汗跑回来时，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瓶水。

　　这种微小的变化，足以让林澈欣喜若狂，干劲倍增。他开始觉得，这座冰山，好像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嘛！至少，表面已经开始有融化的迹象了！?(? ? ??)

　　他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顾晏，观察他的工作习惯，观察他微小的表情变化。

　　他发现顾晏有极其严重的完美主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瑕疵，比如胶水涂抹得不够均匀，或者两个部件的接缝有0.1毫米的误差，他都会蹙起眉头，毫不犹豫地拆掉重做。他的工具永远摆放得井然有序，用完一定会立刻放回原处。他的工作区域，永远一尘不染。

　　林澈也试图在顾晏工作时找点话题聊聊天，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晏，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复杂的模型啊？是参加比赛吗？”

　　“……”

　　“顾晏，你以后是不是想当建筑师啊？”

　　“……”

　　“顾晏，你看今天晚上的星星好亮啊！那颗最亮的是什么星？”

　　“……”

　　大多数时候，顾晏都像是没听见。只有在林澈问到关于星空的问题时，他才会偶尔抬起头，顺着林澈指的方向看一眼，然后吐出几个字：“金星。不是恒星。”

　　即便如此，林澈也已经很满足了。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笨拙地，挤进顾晏那个秩序井然的、冰冷封闭的世界。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徘徊，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但他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壁垒，正在出现裂缝。

　　而他，林澈，最擅长的就是向着有光的地方，奋力奔跑，哪怕那光芒来自于一座万年冰山。

　　这天晚上，顾晏在焊接一组非常精细的电路，需要极度稳定的环境。连呼吸重了都可能影响效果。

　　林澈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连吞咽口水都小心翼翼。

　　突然，顾晏放在一旁静音了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来电显示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号码。但那串号码反复闪烁，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顾晏只是瞥了一眼，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眼神瞬间变得比平时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厌烦？他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只是任由屏幕亮着，直到它自己暗下去。

　　但很快，屏幕再次亮起，还是同一个号码。

　　如此反复了三次。

　　观测室里的空气，因为这不依不饶的来电和顾晏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而变得凝滞。

　　林澈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疯狂猜测：是谁？债主？还是……？他看着顾晏紧绷的侧脸，那上面笼罩着一层他从未见过的、阴郁而疲惫的神色。

　　第四次来电响起时，顾晏终于有了动作。他猛地拿起手机，不是接听，而是直接长按电源键，关机。

　　世界重新恢复了寂静。

　　但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却久久没有散去。

　　顾晏放下工具，走到窗边，背对着林澈，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动不动。他的背影挺拔，却莫名地透出一种孤寂和沉重。

　　林澈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顾晏的冰冷和沉默，或许并不仅仅是性格使然。他的世界里，似乎背负着一些他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

　　那个模型，那个来电……都像是冰山一角，暗示着水面下巨大的、不为人知的阴影。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融化冰山”的想法，有些过于天真和简单了。

　　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再像往常一样试图用热情去打破沉默。他只是看着顾晏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愧疚。

　　那是一种……想要了解更多，想要靠近一点，想要……分担一些什么的冲动。

　　尽管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可能还没有那个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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