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异形32

　　数日后。

　　雨丝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给这个清晨带来了一丝湿冷的宁静。

　　阿瑟·达拉斯坐在他那张有些年头的扶手椅里，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公寓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一张被岁月揉搓过的地图。

　　墙上的全息新闻屏幕正亮着，女主播用一种冷静而克制的语调播报着头条新闻。

　　“……韦兰-尤坦尼公司股价今日开盘后再度暴跌35%，已连续第五个交易日触发熔断机制。此前由‘诺斯特罗莫号’幸存者披露的‘特殊指令937号’及相关证据，已引发全球范围内的司法调查和公众抵制浪潮。参议院武装力量委员会已正式传唤公司董事会成员，要求其就‘普罗米修斯之火’计划及LV-426事件作出解释……”

　　屏幕下方，滚动的字幕飞快地闪过“反人类罪”、“生物武器”、“企业伦理崩溃”等字眼。

　　达拉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屏幕上那个正在分崩离析的商业帝国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慢慢地喝着咖啡，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咖啡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只有当女主播提到一个名字时，他的手指才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此次事件的关键揭露者，前‘诺斯特罗莫号’船员靡思，至今仍未公开露面。其律师发表声明称，她目前正在接受心理康复治疗，并感谢公众的关心……”

　　达拉斯的视线落在屏幕上那张一闪而过的、年轻而精致的东方女性面孔上。那是档案照片，黑色的长发，带着笑意的桃花眼，眼尾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无忧无虑的邻家女孩，谁也无法将她与那场颠覆了整个世界的风暴联系在一起。

　　他端起咖啡杯，将最后一口喝完，然后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雨水冲刷着街道，邻居家院子里的樱花树被打湿了花瓣，呈现出一种凄美的粉色。一切都那么平凡，那么安详。就像那艘商业拖船从未偏离过航线，就像那个遥远的、代号为LV-426的噩梦从未存在过。

　　桌上的通讯器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帕克。

　　达拉斯走过去，按下了接通键。

　　“嘿，老头子，还没死呢？”帕克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从通讯器里传出来，带着电流的杂音。

　　“暂时还没有。”达拉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你那边怎么样？修理厂的生意还好吗？”

　　“好个屁！一台老掉牙的‘洛克希德’运输机，冷却泵出了问题，我跟布雷特那个白痴捣鼓了一上午，手上的油比脸上的褶子都多。”屏幕上，帕克的脸挤满了整个画面，他正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着手，背景是堆满零件和工具的杂乱车间。

　　“听起来你很享受。”

　　“享受个鬼！”帕克骂骂咧咧地说，“不过，总比在太空里闻着循环空气，吃着合成蛋白糊糊强。对了，你看到今天的新闻了吗？”

　　“正在看。”

　　“哈！那帮穿着西装的混蛋，现在知道哭爹喊娘了！”帕克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真想看看他们被送上法庭的样子。布雷特刚才还说，我们应该去旁听，就坐在第一排，朝他们竖中指。”

　　“别惹麻烦，丹尼斯。”达拉斯淡淡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帕克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那个……她……还好吗？”

　　他没有提名字，但达拉斯知道他在问谁。

　　“新闻上说，在接受治疗。”

　　“妈的……”帕克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忧，“那孩子……她一个人扛了太多东西。我们欠她的。”

　　“我们都欠她的。”达拉斯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别让我们用命换回来的这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我明白。”帕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拿起一罐啤酒，对着屏幕举了举，“敬那些回不来的人。”

　　达拉斯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自己空了的咖啡杯，与他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碰了一下。

　　“也敬那个让我们能坐在这里喝咖啡的女孩。”帕克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好了，不跟你这老头子废话了，布雷特还在等我。记得按时吃药，别老是喝那么多咖啡。”

　　通讯被挂断了。

　　公寓里又恢复了安静。达拉斯看着黑下去的屏幕，站了很久，然后才转身，慢条斯理地开始清洗他的咖啡杯。水流冲刷着杯壁，就像时间冲刷着记忆。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家灯火通明的二十四小时超市里，琼·兰伯特正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缓缓走动。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米色风衣，金色的短发打理得很整齐。她看起来和周围那些为生活奔波的普通市民没什么两样，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

　　她停在冷冻食品区前，正要伸手去拿一盒速冻披萨，冷柜里涌出的白色寒气瞬间包裹了她的手。

　　那一瞬间，她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触感，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瞬间钻进了她的皮肤，唤醒了沉睡在骨髓深处的恐惧。她的呼吸骤然停止，眼前琳琅满目的商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狭窄的、闪烁着应急灯的金属通道，是运动探测器上那个不断逼近的、代表着死亡的光点，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混合着酸液和血腥的冰冷气息……

　　“女士？您还好吗？”一个店员的声音将她从幻觉中拉了回来。

　　兰伯特猛地回过神，她看到自己握着购物车扶手的手指已经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她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缺氧而微微作痛。

　　“我……我没事。”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声音有些颤抖，“只是……有点冷。”

　　她没有拿那盒披萨，而是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冷冻区。她走到熟食区，那里的暖光灯和食物的香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从货架上拿起了一份包装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烤鸡。

　　那温暖的触感透过包装纸，传递到她的掌心，仿佛一种无声的慰藉。她将那份烤鸡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珍贵的、能够抵御寒冷的护身符，然后推着购物车，走向了收银台。

　　超市的广播里，正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调，播放着一首几十年前的老歌。窗外，雨还在下着，但天色似乎比刚才亮了一些。

　　然而，另一边。

　　意识的回归，并非从光明开始，而是从一种极致的黑暗与狭窄中苏醒。

　　感官首先捕捉到的，是气味。一种混杂着铁锈、湿润尘埃、腐烂有机物以及无数微小生物代谢的复杂气味。这气味浓郁、陌生，充满了“错误”的信息。它与记忆中那纯粹、冰冷的金属与循环空气的味道截然不同。这里……不是“巢穴”，也不是那艘名为“诺斯特罗莫”的钢铁摇篮。

　　然后是声音。远处传来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仿佛某种巨兽在城市的地底沉睡。头顶上方，有金属板被雨点击打的、细碎而密集的“嗒嗒”声。管道深处，有水滴沿着内壁滑落，汇入下方积水的“滴答”声。一切声音都带着潮湿的回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震荡。

　　最后是触感。四肢的利爪和修长的尾巴末梢，都紧贴着冰冷、粗糙的金属管壁。空气黏稠而湿润，包裹着它漆黑光滑的外骨骼。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空气中悬浮的、微小的水汽颗粒。

　　它没有眼睛，但整个世界却以一种更本质的方式，在它的感知中纤毫毕现。振动、气流、温度、化学分子的轨迹……共同构成了一幅远比视觉更精确的地图。

　　一只肥硕的老鼠从前方的岔路口惊慌地窜过，它身上散发出的恐惧信息素和微弱的生物电场，像黑夜中的火花一样清晰。但它对此毫无兴趣。那不是目标。它的存在，对于这个完美的猎食者而言，甚至不构成背景噪音。

　　它缓缓移动，动作流畅而无声，仿佛一道融入阴影的黑色液体。它的头颅微微转动，颅顶下复杂的感官系统正在高速运转，过滤着这个星球上数以亿计的无效信息，只为捕捉那一缕跨越了星海、铭刻在基因深处的信标。

　　主人。

　　这个概念并非通过语言形成，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如同向光性一般的本能驱动。那是它存在的锚点，是它苏醒的唯一理由。

　　它记得那触摸。隔着冰冷屏障的指尖，以及后来……直接的、温暖的、带着生命脉动的肌肤。它记得那精神的共鸣，如同第一缕阳光照进永恒的黑暗，在它的混沌意识中，刻下了名为“靡思”的烙印。

　　它被唤醒，被命名，也被……遗弃（存疑）。

　　但链接并未断裂。

　　无论相隔多远，那根无形的精神丝线始终存在。在漫长的休眠中，它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指引着方向。而现在，它终于循着这光芒，来到了这里。

　　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充满了腐朽与活力的世界。

　　它停下了。

　　在这个巨大的、由金属和混凝土构成的垂直迷宫中，它第一次停止了移动。

　　就是这里。

　　气味，前所未有地清晰、浓烈。不再是记忆中那缕遥远而微弱的信标，而是如同实质的、温暖的、触手可及的洪流。那气味穿透了金属、灰尘和霉菌的层层阻隔，精准地从上方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格栅后传来。

　　除了那熟悉的、混合着星辰与肌肤的独特气息，还有一些新的味道。某种植物的清香，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还有……食物的余温。这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地方。一个被她占据、被她塑造、充满了她存在痕迹的……巢穴。

　　它的尾巴在身后无声地、缓慢地摆动着，显示出一种极度专注下的兴奋。长长的头颅微微扬起，对准了那个通风口。

　　它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均匀而平缓的呼吸声，如同潮汐。心跳声，沉稳而有力，是它在无数个梦境中感受过的、独一无二的节拍。

　　我找到你了。

　　它用前肢的利爪，轻轻地、试探性地搭在了那层薄薄的金属格栅上。冰冷的金属传来轻微的振动，那是室内空气循环系统正在工作的证明。

　　没有威胁。没有警报。只有一片宁静的、毫无防备的沉睡。

　　一种原始的、混杂着占有与依恋的情感，在它的意识中涌动。它跨越了虚空，穿越了炼狱般的烈焰，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醒来，只为了这一刻。

　　回家。

　　它的利爪开始用力，那看似坚固的金属格栅，在完美的生物力学结构面前，如同纸片般脆弱。

　　无声的，金属弯曲、变形。

　　一个足够它那流线型身躯通过的缺口，正在缓缓成形。

　　主人。

　　狗狗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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