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诗惊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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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花楼三层主厅,喧嚣如沸鼎。丝竹管弦、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女子娇笑,层层叠叠冲撞着琉璃宫灯映照的穹顶。空气里混杂着酒气、脂粉香、熏香和荤腥油腻,织成一张令人微醺窒息的浮华巨网。

  李小白被人潮推搡着挤上这三楼的“名利场”。主座之上,端坐着蜀中大儒崔公、锦官城太守陈公及另一位名宿,三人如定海神针,散发着无形的权力磁场。两侧紫檀案几上,澄泥砚、徽州墨、宣城纸、湖州紫毫笔陈列,夜光杯中盛满西域葡萄美酒,鲜果珍馐琳琅满目。案后坐满了峨冠士子、锦衣公子、城中名流。王衙内一身簇新蜀锦澜袍,金线暗纹在灯下流转,他热切谄媚的目光频频投向崔公,像条盯着鱼饵的锦鲤。

  杜甫紧跟着李白,瘦小的身躯在人缝中艰难穿梭,既兴奋又局促,低声指点:“太白兄,主座正中是崔公,蜀中士林泰斗……左首是陈太守,掌一城权柄……右首那位是……”

  李白目光沉静,缓缓扫过这金碧辉煌、冠盖云集之地。风雅文会?分明是权势金钱编织的罗网,欲望堆砌的戏台!案上文房四宝是道具,高谈阔论多是应酬。他心中那点靠真才实学扬名的火焰,被这虚伪铜臭浇得只剩倔强余烬。他拉着杜甫,在满堂锦绣中寻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案上青瓷酒壶温润如玉,配套玉杯薄如蝉翼,与杜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粗布袍子形成刺眼对比。

  “太白兄,看那王衙内,”杜甫鄙夷地努嘴,“像条摇尾狗围着崔公献殷勤!听说他爹王刺史为了今晚,花千金弄到了前朝褚遂良《兰亭集序》摹本残卷……”

  话音未落,王衙内已整衣冠,清嗓子,脸上堆满恭敬,走到主座前深揖:“崔公在上,诸位前辈名士安好!小子王伦献丑,特奉上偶得前贤褚河南《兰亭集序》摹本残卷!虽非完璧,然笔意精绝!此乃家父仰慕崔公风骨,特命小子奉上,为文会增辉!”

  仆从捧上紫檀镶金丝锦盒。崔公身旁一位老者离座接过,当众展开画卷一角。刻意压低的惊呼如涟漪荡开。

  “真是褚河南手笔!”

  “神采飞扬!右军一脉!”

  “王刺史好大手笔!孝心可嘉!”

  “镇场之宝啊!”

  崔公微微颔首,捋须,露出一丝矜持笑意:“令尊有心。褚河南笔法,深得右军神髓,风骨峻拔,确为墨宝。王公子,代老夫谢过。” 这简短肯定,如同给王伦镀了层金。

  王衙内腰杆瞬间挺直,脸上放光,得意环顾。依附他的世家子弟们立刻围上,谀辞如潮:

  “衙内高义!孝心感天!”

  “此宝一出,满堂生辉!”

  “崔公赞誉,衙内实至名归!”

  得了赞许,王衙内意气风发:“献礼只为抛砖引玉!良宵高朋满座,岂可无诗?小子不才,愿先献丑一首,咏散花楼盛景,诸位名士风流,为文会助兴!” 他踱步作沉思状,随即抑扬顿挫吟诵:

  “琉璃灯映散花楼,玉液琼浆醉客游。

  名士风流今聚首,文章锦绣颂千秋。”

  跟班和准备好的士子立刻扯着嗓子喝彩:

  “好!‘琉璃灯映散花楼’,应景大气!”

  “‘玉液琼浆醉客游’,尽显蜀中风流!”

  “名士聚首,锦绣文章,衙内格局宏大!”

  “当浮一大白!为衙内贺!”

  王衙内面带“愧色”拱手,眼角眉梢的得意却藏不住。

  有了“珠玉在前”,气氛稍热。几位急于表现的世家子弟接连上前献诗。

  湖蓝绸衫公子摇扇吟道:

  “蟾魄初升照玉栏,清辉漫洒散花坛。

  举杯邀得姮娥醉,共赏人间锦绣欢。” (咏月,堆砌空洞)

  “好!‘举杯邀姮娥’!雅致!”

  “月色撩人,公子好情怀!”

  油头粉面公子哥捏着嗓子:

  “蜀锦天工织彩霞,名花倾国散芳华。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夸。”

  “妙!化用青莲居士,浑然天成!”

  “散花楼比瑶台,公子高才!”

  面相老成的官员之子对着崔公深揖:

  “崔公德望重如山,桃李春风满蜀关。

  文星今夜聚楼宇,照亮巴山云水间。” (赤裸裸拍马)

  “崔公高义,泽被蜀地,当得起!”

  “照亮巴山云水间,气象不凡!”

  这些诗作,或咏月或赞花或颂人,辞藻华丽,用典“渊博”,引来阵阵叫好掌声。细品之下,却尽是应酬奉承、无病呻吟的平庸之作,如同精心包装的空心汤圆。王衙内坐在席上,嘴角含笑,享受着为他奏响的颂歌。

  待诗潮稍歇,王衙内眼珠一转,又向主座拱手,脸上挤出“求贤若渴”:“崔公,诸位前辈,今日盛会,英才济济。然小子观之,尚有潜龙藏于角落,明珠隐于尘埃吧?”他目光如探照灯扫过边缘衣着朴素的士子,最终精准定格在李白杜甫角落,嘴角勾起戏谑的笑,“咦?裴大家,那边角落布衣佩剑的郎君,气宇轩昂,不知是哪位高才?裴大家引荐之人,想必非同凡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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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倚在朱漆立柱旁的裴十三娘黛眉微挑,眼波流转,轻笑曼声道:“衙内好眼力。这位是绵州昌明李太白李公子,师从赵蕤赵夫子。旁边是巩县杜子美杜公子。妾身观其风骨清奇,邀来共襄盛举。” 她声音清越,点明身份来历,化解“布衣”难堪,更抬出蜀中名士赵蕤的名头。裴十三娘幼时曾得赵蕤救命之恩,视其如父兄。李白持赵蕤荐书入成都,她得知后存了照拂之心,邀其入楼本为助其扬名,不料王衙内横生枝节。

  “哦?赵蕤高徒?” 崔公浑浊老眼抬了抬,在李白身上多停一瞬,带着审视与讶异。赵蕤之名,在蜀中高层士林分量不轻。

  “原来是赵夫子高足,失敬。” 王衙内嘴上说着,脸上毫无敬意,反添居高临下的戏谑,“李公子得名师真传,想必才华横溢。今日文会,正该一展身手!躲在角落默不作声,岂不辜负裴大家美意,也……埋没了赵夫子识人之明?” 他刻意加重“识人之明”。跟班们立刻哄笑起来:

  “是啊!李公子,别藏着了!露一手!”

  “布衣佩剑,文武双全?让我等见识文采!”

  “莫不是……胸无点墨,靠剑撑门面?哈哈!”

  “说不定是来演武助兴的?舞一段剑看看?”

  刻薄讥讽此起彼伏,引得周围看客窃笑,目光在李白的布衣佩剑上逡巡,满是轻慢。

  杜甫气得脸色发白,清瘦身体因愤怒颤抖,猛地站起指着王衙内:“王公子!你休要欺人太甚!我太白兄……”

  “子美。” 李白伸手,稳稳按住杜甫绷紧的胳膊。他面无表情端坐,仿佛恶语是过耳清风。只是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杯中酒液漾开细密波纹。

  王衙内见李白沉默,只当怯懦,得意更甚,气焰嚣张。他踱步上前,走到李白案前,目光如审视粗陋器物般扫过其腰间长剑和粗布衣袍,轻蔑几乎化为实质:“怎么?不屑与我等同场?还是……” 他拉长语调,充满嘲讽,“被这满堂珠光宝气镇住了?抑或是……” 他促狭扫过哄笑人群,一字一句诛心,“真如他们所言,腹内空空,只余一身……莽夫之气?”

  更大哄笑浪潮般涌起。中立看客也露出看笑话神情。

  “罢了,” 王衙内故作大度摆手,眼神却恶毒,“李公子远道而来,对蜀道艰险深有体会吧?为照顾李公子‘接地气’,也让大家见识民间‘真性情’,本公子斗胆请崔公与诸位前辈出题——就以‘蜀道’为题如何?蜀道虽难,却也孕育豪杰,最见胸襟!李公子身临其境,感触最深,定能作出……别具一格的好诗!大家说,是不是?”

  “蜀道”二字一出,跟班和部分世家子弟哄堂大笑,眼神恶意翻涌。以此为题,表面切题,实是讥讽李白出身寒微如蜀道旅人,粗鄙不堪,暗指其胸无点墨。崔公微皱眉,觉得过火,但看了一眼王衙内和依旧沉默的李白,最终未阻止,浑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似想看看这被赵蕤举荐又被针对的年轻人,能否在绝境迸发火花。

  “王衙内!你欺人太甚!斯文扫地!” 杜甫气得浑身发抖,小脸涨红,指着王衙内的手指哆嗦。

  就在这满堂哄笑恶意聚焦的顶峰——

  李白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玉杯。

  杯底与紫檀案几碰撞。

  “叮——”

  一声清脆突兀的轻响,穿透鼎沸喧嚣,如同冰珠坠入滚油。

  周遭哄笑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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