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生命的充实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病房地板上切出明暗交替的条纹。

　　陆七七百无聊赖地用手指追着光斑移动，觉得自己快要和这间纯白的房间一样无菌了。

　　手机刷腻了，游戏也打烦了，她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床头的平板电脑。

　　指尖随意划拉着视频平台，各种光鲜亮丽的画面飞速掠过，却都难以抓住她的注意力。

　　直到一个色彩明快、充满欢声笑语的视频自动播放起来——那是一个游乐园的vlog。镜头跟着兴奋的孩子们冲过糖果色的旋转木马，尖叫着掠过过山车的陡坡，捧着巨大的在阳光下笑得见牙不见眼。

　　视频里的笑声感染不了陆七七，反而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她看着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看着那些无需顾虑的自由，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了浓浓的羡慕和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失落。

　　窗外传来街角咖啡店隐约的音乐声，还有孩子们跑过笑闹的声响。每一个声音都在诱惑着她。

　　“就出去一小会儿……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小声嘀咕，眼睛瞄向门口。护士刚刚查完房，下一轮巡房至少还有一个小时。

　　行动派如她，说干就干。利落地将柜子里自己的卫衣和裤子套在病号服外面，头发随意扎了个马尾。她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探出头去——走廊空空如也。

　　像一只终于挣脱笼子的小鸟，陆七七凭借着记忆和对“自由”的渴望，熟练地避开了护士站，从消防通道溜出了住院部侧门。

　　午后的阳光猛地拥抱住她，温暖而真实，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和活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汽车尾气、路边炒栗子和自由的味道。

　　“哇哦！”她忍不住小声欢呼了一下，舒展了一下因为躺太久而有些僵硬的四肢。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游乐场。

　　阳光明媚的周末午后，游乐园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喧闹的音乐声。

　　穿着玩偶服的姜瓷刚结束一轮引导游客的工作，略显疲惫地走到员工休息区附近，摘下厚重的头套，额发已被汗水浸湿。

　　即使已经入秋了，但玩具服里依旧很热。

　　她靠在栏杆上，拧开一瓶水，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的人群。

　　然后，她注意到了一个小女孩。

　　女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穿着明显宽大些的、像是从医院病号服外直接套上的浅色外套，脸色有些苍白，嘴唇颜色偏淡，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旋转木马上嬉笑尖叫的孩子们，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渴望和一丝淡淡的落寞。

　　她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家长陪同，安静得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姜瓷微微蹙眉，觉得这女孩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眉眼轮廓……算了不想了。

　　姜瓷放下水瓶，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前。

　　她看到陆七七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些奔跑嬉闹的孩子，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栏杆，那是一种被隔离在快乐之外的孤单。姜瓷的心微微被触动了一下。

　　应该也是一个因为生病而无法参与这份快乐的女孩。

　　姜瓷想了想，没有直接走过去认她，而是转身回到休息点，很快又走了出来。

　　她手里多了一个刚刚派发剩余的、造型可爱的气球，还有一个员工内部领取的、做成迷你冰淇淋形状的。

　　她慢慢走到陆七七身边，并没有立刻打扰她，只是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会儿旋转木马。

　　然后，她才用比平时温和许多的声音开口，仿佛只是随口闲聊：“旋转木马看起来总是很开心，对不对？”

　　陆七七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漂亮姐姐，手里拿着可爱的气球和。

　　她有些怯生生地点点头，没说话。

　　姜瓷把那个小小的递过去，声音放得更柔：“工作人员福利，多了一个，帮我吃掉它好不好？不然化掉就浪费了。”

　　陆七七看着那个软乎乎的“冰淇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姐姐。”

　　“不客气。”姜瓷学着她的样子，也靠在栏杆上，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其实有时候，看着别人玩，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猜猜哪匹木马跑得最快，哪个小朋友笑得最大声。”

　　陆七七轻轻舔了一下，甜味在嘴里化开。她小声说：“可是……看着和自己去玩，还是不一样的。”

　　姜瓷侧头看她，女孩苍白的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懂事和一点点不甘。姜瓷想了想，指着一个方向：“看到那个摩天轮了吗？”

　　陆七七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巨大的摩天轮在阳光下缓缓转动。

　　“它转得很慢很慢，”姜瓷的声音平静而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坐在上面，反而能安安静静地看到整个游乐园最漂亮的风景。那些跑得很快、玩得很疯的人，反而看不到。”

　　她顿了顿，继续轻声说：“每个人感受快乐的方式不一样的。有的像过山车，很刺激；有的像碰碰车，很热闹；但也有的，就像摩天轮，或者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吃一个甜甜的，看着别人开心，自己心里也会暖暖的，对吧？”

　　陆七七抬起头，看着姜瓷。这个姐姐的话和她平时听到的“你要小心”、“不能累着”不一样。

　　她没有强调她不能做什么，而是告诉她，她拥有的是一种不一样的、安静的感受快乐的方式。

　　女孩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她用力点了点头，又舔了一口，嘴角微微弯起：“嗯！摩天轮看到的风景，一定很漂亮。”

　　“以后有机会，让你家人带你去坐。”姜瓷微笑道，然后很自然地问，“对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哥哥姐姐呢？”

　　陆七七这才像是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从医院偷偷跑出来的……就一会儿……”

　　姜瓷心下明了，却没有责备她，只是说：“那姐姐陪你一会儿，然后打个电话给你家人，让他来接你，好不好？不然他会担心的。”

　　“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在这里再待一会就好了。”

　　“那我可以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了。”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和煦。陆七七觉得，这个下午，虽然没能去坐旋转木马，但手里甜甜的和身边这个温柔的姐姐，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的快乐。

　　而姜瓷看着女孩渐渐放松甚至露出些许笑意的侧脸，心里也泛起一丝难得的柔软。

　　陆七七问起姜瓷：“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也不一定，”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有时间的时候就会在这。”

　　陆七七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灰色，以及即便在放松状态下也微微绷着的肩线，脸上流下的汗滴，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你看上去很累。为什么要在这里上班？”

　　她抬眼看向陆七七，女孩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直率关心。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然后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种清晰的认真： “因为这样，会让我的生活很充实。让我感觉生活还是很丰富和开心的，即使多大的困难在面对另一件事时，也不在是困难了。”

　　很充实。

　　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陆七七的心湖，却意外地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她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

　　充实……

　　陆七七忽然想到了自己。

　　她有很多时间，因为生病，很多计划被迫搁浅，很多想做的事情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片大片的空白时间像潮水一样涌来，有时让她无所适从，甚至会陷入一种茫然的自问：

　　她为什么会生病？

　　这病痛像一道突如其来的裂痕，打断了她原本清晰明亮的生活轨迹。

　　在那些不得不放缓节奏、独自休息的时刻，这个问题总会悄无声息地溜进脑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不甘。

　　它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病因的医学疑问，更像是一种对生活突然失控的困惑，对自身价值的隐约怀疑。

　　为什么是我？ 我的生活，除了对抗病痛，还剩下什么？还能抓住什么？

　　而此刻，姜瓷用最平静的语气给出的答案，像一面镜子，让她照见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对于“被需要”、“有价值感”的渴望。姜瓷选择用身体的劳累去填充时间，去感知自身的存在和力量。那她自己呢？

　　姜瓷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安静，回过头，看到女孩出神的样子，难得地多问了一句：“怎么了？”

　　陆七七回过神，摇了摇头，唇角重新弯起，但那笑容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明亮。

　　“没什么，”她轻声说，像是对姜瓷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就是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充实。或许她也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种“充实”，无论以何种形式，去填满那些因疾病而变得不确定的时间，去回答那个偶尔会冒出来困扰她的、关于生命和意义的疑问。

　　傍晚，在陆七七离开之后，姜瓷也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回到宿舍。她将背包放下，倒了杯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打开电脑或拿起书。

　　季莞柠正坐在书桌前整理笔记，宋卿倾则在阳台给花草浇水。

　　季莞柠最先注意到姜瓷的安静，转头问她：“兼职结束了？今天好像比平时晚一点？”

　　姜瓷捧着水杯，靠在书桌边，点了点头：“嗯，碰到个有点特别的小朋友。”

　　“小朋友？”宋卿倾从阳台探进头来，好奇地问，“在游乐园遇到的？”

　　“嗯，”姜瓷的眼神柔和了些，“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个人，穿着……嗯，有点像病号服外面套了件外套，安安静静的，就坐在长椅上看着别人玩，眼神羡慕得让人心里发酸。”

　　季莞柠放下笔，转过身认真听。宋卿倾也走进来，擦着手：“一个人？家长呢？怎么回事？”

　　姜瓷轻轻叹了口气：“我一开始也奇怪，过去问她是不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她摇摇头，说自己就是出来透透气。很乖，很有礼貌，但脸色看着有点苍白，没什么血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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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我看她一直盯着旋转木马，就去安慰了她几句，毕竟一般可不能随便让小朋友自己去坐的……后面她好像想通了什么，笑得很甜。”

　　季莞柠和宋卿倾都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心里也跟着软了一下。

　　“后来呢？”季莞柠问。

　　“后来我们就坐在旁边喝了点热饮，聊了会儿天。她没说太多家里的事，但挺聪明的，说话像小大人。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才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玩，她点了点头，没细说，但眼神有点黯淡。”姜瓷的声音低了一些，“我就跟她说，生病只是暂时的，很多厉害的人小时候身体也不好，重要的是心里要开心。还跟她说，游乐园一直都在，等以后身体棒棒的，想玩多少次都可以。”

　　宋卿倾感慨：“阿瓷，没想到你这么会哄孩子。”

　　姜瓷难得露出一丝不好意思，抿了口 water：“只是觉得她一个人怪可怜的。后来她看了下时间，说该回去了，还特别郑重地跟我道谢，说今天是偷偷跑出来最开心的一天。”

　　“偷偷跑出来？”季莞柠捕捉到了这个词，微微蹙眉。

　　“嗯，我猜她可能是从医院溜出来的。送她到门口的时候，看她朝那边私立医院的方向走了。”姜瓷说道，“希望她没事吧，挺让人心疼的一个小姑娘。”

　　季莞柠心里微微一动。私立医院、十岁左右、身体不好、脸色苍白……她忽然想起陆屿川前几天提起过，他那个从小在国外养病、这几天回国的亲妹妹陆七七，好像就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

　　她看向姜瓷，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瓷，那个小女孩……有没有说她叫什么？或者，长得什么样子？”

　　姜瓷想了想：“名字她没说。长得嘛……挺漂亮的，皮肤白，眼睛很大很亮，笑起来有颗小虎牙。对了，她左边眉毛尾端，好像有颗很小很小的痣。”

　　季莞柠的心跳漏了一拍。陆屿川给她看过陆七七的照片，还特意指过眉毛里那颗俏皮的小痣，说那是七七的标记。年龄、外貌特征、从医院溜出来、心脏病……全都对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两位室友，语气有些不可思议又带着点笃定：“我想……阿瓷你今天遇到的，很可能是屿川的妹妹，陆七七。”

　　“什么？”姜瓷愣住了。

　　宋卿倾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陆屿川的妹妹？那个一直在国外治病的七七？”

　　季莞柠点点头：“屿川说她最近做完一个关键手术，恢复得不错，已经回国准备过生日了。应该就是这几天入住的医院做后续观察……没想到她这么调皮，自己跑出去了。”

　　宿舍里安静了一瞬。

　　姜瓷回想了一下，喃喃道：“原来是他妹妹……难怪觉得那孩子眉眼里好像有点熟悉的感觉。” 她随即又有点担心，“她一个人跑出来，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这你倒是提醒我了。”说着季莞柠拿起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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