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海岸线阴影

　　旷野的尽头，是海。

　　当那抹无边无际的铅灰色终于撞入眼帘时，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不再是地图上抽象的线条，而是真实横亘于前的、散发着腐朽与威压的庞然巨物，将天地间的光线都吸噬得黯淡无光。

　　越野车嘶哑的引擎声在愈发咸腥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他们沿着一条曾经的沿海观光大道前行——如今这条路布满狰狞的裂缝和深浅不一的坑洼，右侧，是曾经繁华的都市带，如今只剩下钢筋水泥的残骸，如同巨兽的骨骸，沉默地矗立在浑浊的海水之中。一些高楼的顶层窗户如同空洞的眼窝，在阴沉的天光下，凝视着这片死寂的世界。左侧，原本坚固的堤岸大多已经崩塌，暗绿色的海水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不祥地涌动着，一次次舔舐着陆地的边缘，留下腥臭的水渍。

　　“潮位线不对。”吴邪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声音低沉而凝重，“比旧地图标记的最高潮位，至少高出了十米。”

　　这并非单纯的海平面上升。一些原本深入内陆数公里的区域，如今已成了新的滩涂，上面散落着锈蚀的集装箱、倾覆的游艇骨架，以及一些难以名状的、被海水泡得发胀腐烂的不明物体。海浪拍打着残破的防波堤，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哗啦声，而是沉闷的、如同捶打烂泥的噗嗤声，听得人心里发堵。

　　林曦靠在车窗边，闭着眼，眉头紧紧蹙起。他的感知如同无数无形的触角，延伸向海洋，反馈回来的信息让他胃部一阵翻涌。海水之下，是密密麻麻、混乱扭曲的生命信号，充满了原始的饥饿感与攻击性，仿佛每一寸海水里都挤满了择人而噬的怪物。更令人窒息的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精神压迫——不再是内陆那种缥缈的“低语”，而是一种更为具体、更为粘稠的“注视”，仿佛整片海洋都是一个活着的、充满恶意的庞大意识，正冰冷地打量着任何敢于靠近岸边的存在。

　　“这里……很不舒服。”他轻声说，下意识地向身旁的张起灵靠近了些许，寻求着那份熟悉的、能带来安全感的气息。

　　张起灵目光沉静地扫过窗外地狱般的景象，右手无声地按在了黑金古刀的刀柄上，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周身气息愈发沉凝。无需言语，车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比面对尸潮时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那是来自未知深海的、原始而磅礴的恶意。

　　根据星图坐标和旧地图的艰难比对，他们沿着海岸线搜寻了数小时，终于在一处突出的、如同利剑般刺入海洋的岬角顶端，发现了此行的目标。

　　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灯塔，而是一座依托岬角险峻地势建立的钢铁堡垒。

　　堡垒通体由暗沉的银灰色合金和加固混凝土构筑而成，棱角分明，带着纯粹的军事防御风格，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墙体上密布着射击孔、高清监控探头以及能量武器发射基座，面向陆地的外墙上，布满了各种深浅不一的爪痕、撞击凹坑和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的、惨烈到极点的防御战。堡垒不算特别宏伟，却像一颗楔子，死死钉在这片被侵蚀的海岸线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最引人注目的是堡垒顶端，一根高耸的合金杆上，托举着一颗巨大的、散发着稳定蓝色光芒的水晶。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形成了一层肉眼隐约可见的、如同水波般流转的能量护盾，将整个堡垒笼罩其中，隔绝着外界的污染与攻击。在这片被阴暗与腐朽笼罩的海岸线上，这抹蓝色光芒是唯一、却也无比倔强的希望之火。

　　“就是那里……‘灯塔’。”吴邪的声音带着找到目标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忧虑。眼前的景象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这里的处境，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团队在距离堡垒约一公里外的一处废弃渔市废墟后停下了车。锈蚀的铁皮棚顶早已千疮百孔，下面堆积着破碎的渔网、腐烂的浮标和船只残骸，空气中弥漫着鱼虾腐烂多年后留下的、令人作呕的沉闷气味，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刺鼻难忍。

　　“不能贸然靠近。”解雨臣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堡垒方向可能存在的暗哨和防御阵地，“在这种被围困的环境下，任何未经识别的目标，都会被视为威胁。”

　　林曦取出了那台老旧的无线电，调整到记录中“灯塔”求救信号的频率。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按住发射键，用尽可能平稳清晰的语调说道：“‘灯塔’，‘灯塔’，这里是来自西方的幸存者小队，我们收到了你们的求救信号，重复，我们收到了求救信号。请求沟通，完毕。”

　　短暂的静电噪音后，无线电里传来了回应，一个带着明显疲惫和高度警惕的男声：“说明你们的身份，具体来源。另外，提供你们未被‘潮涌’污染的证明——这是唯一的沟通前提。”

　　“‘潮涌’……”王胖子低声嘀咕了一句，撇了撇嘴，“这名字听着就邪门得很。”

　　解雨臣接过话筒，措辞谨慎而精准：“我们来自内陆的‘晨星’避难所，穿越了枯骨峡谷抵达这里。我们队伍中有特殊能力的成员，具备辨别和抵抗‘盖亚’精神侵蚀的能力。重复，我们带着善意而来，寻求合作，请求接触。”

　　对方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消化和验证这些信息。枯骨峡谷的凶名，在幸存者圈子里显然具有一定的说服力。几分钟后，明确的指令传来：“待在原地，双手放在可见位置，不准携带重型武器。我们会派人接触。警告，任何可疑举动，都将被视为敌对行为，格杀勿论。”

　　很快，堡垒侧面一扇伪装巧妙的金属滑门无声开启，一队六人士兵呈战术队形快速而出，沿着隐蔽的路线，向着他们藏身的渔市迂回靠近。这些士兵身着统一的深蓝色作战服，装备精良，动作干净利落，眼神锐利如鹰，尽管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和风霜，但纪律性和警惕性极高，每一步都透着久经沙场的沉稳。

　　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挑、扎着利落马尾的女军官。她面容线条分明，皮肤是长期日晒形成的健康麦色，眼神冷静得像冰原上的磐石，腰间配着手枪，背上是一把改装过的突击步枪，枪口始终保持着安全角度，却隐隐锁定着众人。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团队每一个人，在气质冷峻、存在感极强的张起灵身上停留最久，随后又落在了被他隐隐护在身后的林曦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我是‘灯塔’防卫官，李莎。”她的声音和无线电里一样，带着沙哑的质感，仿佛被海风和硝烟共同打磨过，没有多余的寒暄，直奔主题，“你们声称能抵抗污染。证明它——现在。”

　　林曦与张起灵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肯定后，上前一步。他没有多作解释，只是缓缓闭上眼，调动起体内那股融合了玉石碎片秩序之力、自身木系生机，以及张起灵纯阳气息的复合能量。一股温和、纯净，带着抚慰与净化气息的无形力场，以他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轻柔却坚定。

　　力场掠过李莎和她的士兵，他们紧绷的神经仿佛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一直萦绕在脑海深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烦躁与低语，瞬间减弱了许多，一种久违的清明感重新回归。几个士兵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看向林曦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异。

　　李莎眼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震动，她深吸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终于收起了那份极致的警惕：“……跟我来。指挥官要见你们。”

　　在士兵们依旧保持警惕的“护送”下，团队穿过堡垒那厚重、布满防御结构的通道，进入了“灯塔”内部。与外观的粗犷坚硬相比，内部结构紧凑而复杂，通道纵横交错，随处可见忙碌穿梭的技术人员和全副武装的巡逻队。空气中混合着机油、消毒水、汗水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长久围困带来的、无形的压抑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他们被带入一间位于堡垒核心区域的指挥室。各种闪烁的屏幕、布满按钮的复杂控制台，以及悬挂在墙面的巨大战区地图，勾勒出这里作为“灯塔”神经中枢的核心地位。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站在最大的战术屏幕前。屏幕上显示的是堡垒周边的实时监控画面，以及不断滚动着复杂数据的海洋能量监测图，暗绿色的波形曲线不时剧烈跳动，预示着潜在的危险。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他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头发已然花白，梳得一丝不苟，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狰狞疤痕，却丝毫不显狰狞，反而更添几分铁血气质。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如同标枪一般，眼神如同经历过无数风暴的老水手，锐利、沉静，又带着一丝看透生死的疲惫。他便是“灯塔”的最高指挥官，赵擎。

　　他的目光如同有重量般，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张起灵身上，那目光带着审慎的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强大力量的评估。

　　“我是赵擎。”他开口，声音低沉厚重，带着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天然威严，“能穿越千里废土和凶险的枯骨峡谷，你们不是一般人。告诉我，你们为何而来？仅仅是因为……一个可能已经过时的求救信号？”

　　张起灵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眼神平静无波，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指挥室内各种设备的低鸣：

　　“合作。”

　　他顿了顿，补充了两个字，如同掷地有声的石子，打破了室内的微妙沉默：

　　“对抗‘潮涌’。”

　　赵擎指挥官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他紧紧盯着张起灵，仿佛要透过这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穿其背后的真实意图。几秒钟后，他嘴角扯出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带着苦涩与决然的笑容。

　　“很好。”他转过身，再次面向那块巨大的战术屏幕，屏幕上，暗绿色的海洋如同活物般起伏不定，密密麻麻的红点在海水中闪烁，代表着潜伏的威胁，“那么，欢迎来到地狱的最前沿，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屏幕上那片代表着海洋的、不断波动着的暗绿色区域。

　　“在谈论合作之前，你们最好先亲眼看看，我们每天面对的是什么。”

　　“以及，我们为什么称它为——”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沉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憎恶与恐惧。

　　“‘潮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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