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母亲的直觉

　　巴黎的晨光，透过公寓餐厅巨大的落地窗，温柔地洒在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上。精致的瓷盘里摆放着可颂面包和水果沙拉，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一切都与往常无数个清晨一样，井然有序，透着一种经过精心打理的、近乎完美的宁静。

　　苏婉婷坐在餐桌主位，手里拿着一份最新的财经报纸，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图表上。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坐在对面的儿子吸引了。

　　念念正安静地用着早餐，动作斯文，礼仪无可挑剔。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俊秀，已然有了小小少年的清朗轮廓。

　　然而，苏婉婷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像一片极淡的阴翳，悄无声息地飘来，笼罩在她心头，驱之不散。

　　过去的念念，虽然性格偏于沉静，但早餐时间总会和她聊上几句。可能是学校里的趣事，可能是他新构思的画作，也可能是某个灵光一闪的科学想法。他的眼神是清亮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世界的好奇和参与感。

　　但最近，他变得异常沉默。

　　他依旧会回答她的问话，语气平和，用词得体，却像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程序。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盘子里的食物，或者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去了一个她无法触及的远方。

　　那种出神，不是孩子般的发呆，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思索的意味。她甚至捕捉到过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迷茫和挣扎。

　　这种变化，极其微妙，若非苏婉婷作为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对儿子刻入骨血的关注，几乎难以察觉。

　　“念念，”苏婉婷放下报纸，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带着试探，“最近在学校……一切都好吗？我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念念切着可颂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脸上迅速漾开一个安抚性的、却略显刻意的笑容。

　　“挺好的，妈妈。”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稳，甚至带着一点轻松的语调，“可能就是……快要阶段测验了，感觉有点压力吧。您知道的，八年级的课程比之前难多了。”

　　他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学业压力，对于他这样追求卓越的学生来说，再正常不过。

　　苏婉婷看着儿子那双酷似某个人的、此刻却努力掩饰着真实情绪的眼睛，心中那抹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

　　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念念从小就不是一个会被学业压力轻易压倒的孩子。他聪明，自律，善于规划时间。以往即使面对更重要的考试，他也从未流露出这种……近乎疏离的沉默和心不在焉。

　　他在隐瞒什么。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进了苏婉婷的心底。

　　她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找到更多线索，但念念已经重新低下了头，避开了她的凝视，用一种专注于进食的姿态，无声地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对话。

　　信任，是她们母子关系中最坚实的基础。她从未怀疑过念念，也给予他最大程度的自由和尊重。但此刻，一种无形的、名为“担忧”的隔阂，正悄无声息地在这坚实的信任之墙上，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不能逼问。青春期的孩子敏感而自尊，过度的追问只会将他推得更远。

　　苏婉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重新拿起了报纸，目光却依旧没有焦点。她的心思早已飞远。

　　是学校里遇到了霸凌？不像，念念在学校的人缘和地位她很清楚。

　　是感情上的困扰？这个年纪的男孩，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他似乎并没有对哪个女孩表现出特别的关注。

　　还是……艺术创作上遇到了瓶颈？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她观察到的所有细节一一过滤。作为一个在时尚界厮杀多年、洞察人心几乎成为本能的设计师，她的直觉向来精准得可怕。而这一次，母亲的直觉与设计师的敏锐交织在一起，共同指向一个模糊却让她心悸的方向。

　　这种沉默，这种出神，这种刻意掩饰下的不安……隐隐约约，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一种与她内心深处某个不愿触碰的角落，产生了危险的共鸣。

　　接下来的几天，苏婉婷更加留意念念的举动。她发现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明显变长了，但并非总是在学习。有时她借口送水果进去，会看到他的电脑屏幕迅速切换回普通的作业界面，虽然动作很快，但她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非同寻常——那不像是在做学校布置的课题。

　　而且，她注意到，他书桌上那张欧洲地图，似乎……瑞士那一块区域，被摩挲得格外频繁，甚至边缘有些微卷。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逐渐弥漫的雾气，在她心中越来越浓。

　　这天下午，念念去参加学校的篮球队训练。苏婉婷处理完工作室的紧急事务后，提前回到了家。鬼使神差地，她走进了儿子的书房。

　　书房整洁得一如往常，书籍、画具、奖杯摆放有序。她并非想窥探儿子的隐私，只是那种不安驱使着她，想从这方属于他的小天地里，找到一丝能让她安心的线索。

　　她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书架，拂去模型上的浮尘。动作轻柔，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情。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靠近台灯底座的一个角落。那里似乎卡着一张小小的、黄色的便签纸，只露出一角，很不显眼。

　　她本不会在意。但某种强烈的直觉，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便签纸抽了出来。

　　便签纸上，是念念清晰而略显急促的字迹。上面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有一些零散的、反复书写甚至有些凌乱的词语和短句：

　　“瑞士”

　　“因特拉肯”这个地名被圈了出来

　　“伯尔尼高地”

　　“画廊？”

　　“地址：蔷薇街XX号”

　　“温润…？”这个词后面带着一个巨大的问号，墨迹深重，仿佛书写者当时的困惑

　　“不一样！”这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刹那间，苏婉婷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拿着那张轻飘飘的便签纸，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她的耳膜，发出咚咚的巨响。

　　瑞士……因特拉肯……蔷薇街……

　　这些地名，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紧锁了十年的记忆之门！

　　她不需要去核对，那个地址，如同烙印一般，早已在她决定彻底告别过去时，被周骁告知，并被她死死地封存于脑海最深处，永不愿再想起。

　　那是陆寒琛在瑞士的住址！是他那个所谓的“寒念基金会”附属画廊的所在地！

　　而念念……她的念念，竟然在偷偷查询这些！他写下“温润？”和“不一样！”，他是在形容谁？是在形容那个他记忆中本该是“黑色”的、充满压迫感的父亲吗？他看到了什么？他知道了多少？

　　所以，他近期的沉默、出神、心不在焉，根本不是什么学业压力！

　　他是在通过网络，跨越千山万水，去窥探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让他远离的世界，去试图拼凑那个她永远不愿他深入了解的、属于他生物学父亲的形象！

　　巨大的震惊和汹涌而来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苏婉婷。她扶着书桌边缘，才勉强稳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窗外，巴黎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她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最害怕的事情，似乎……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那张写满了探寻与困惑的黄色便签纸，此刻在她手中，重逾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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