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无声的警告

　　深夜两点的仓库，像一只搁浅在城市沙滩上的、巨大的钢铁巨兽的肋骨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由臭氧、冷掉的咖啡和林默身上那股淡淡的颓废气息混合而成的独特味道。在这片被月光和服务器指示灯切割成无数碎片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三块巨大的曲面屏。

　　它们像三扇敞开的、通往地狱的窗户。

　　窗户上，倒映着两张被疲惫和凝重浸透的脸。

　　林默和陈婧，像对峙中的两头困兽，隔着一张摆满了杂乱设备的桌子，沉默着。他们之间的空气，因为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关于“祭品”与“守门人”的对话，而变得稀薄、滚烫，充满了危险的张力。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比蝉翼还要脆弱的信任，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正经受着最严酷的考验。

　　“这就是全部了。”林默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被锈蚀的金属在摩擦。

　　他缓缓地，将一份被他从海量数据中剥离出来的、加密的名单，推送到了陈婧面前的独立显示器上。名单不长，只有七个名字。前六个，已经被鲜红的、如同血滴般的标记注明为“已死亡”。而最后一个名字，孤零零地，悬挂在名单的末尾，像一个即将被推上断头台的、最后的囚徒。

　　李洞明。

　　旁边，是林默用最简洁的语言，标注出的、他从那套早已废弃的系统中分析出的概念。

　　【祭品序列：已完成（6/7）】

　　【主祭：李洞明（待执行）】

　　【守门人：林默（最终认证目标）】

　　陈婧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个仿佛带着魔力的词汇上。守门人，主祭…这些听起来更像是中世纪邪教仪式上的术语，而不是一宗发生在二十一世纪赛博都市里的、高科技连环杀人案的卷宗记录。

　　“你的意思是，”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一名高级警探应有的、逻辑至上的冷静，“这个凶手，杀了六个人，只是为了完成某个…前置任务。而他的最终目标，是杀死李洞明，然后，利用你，去完成一个所谓的…仪式？”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仪式。”林默摇了摇头，他抬起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刺痛的太阳穴，“我只能告诉你，这是那套系统内置的、最底层的行为逻辑。它在模仿…或者说，在重现，某个古老的、关于献祭的流程。七个祭品，对应七宗罪，或者七个星辰，或者任何一种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代表着‘完满’的数字。而主祭，是开启最后一步的关键。守门人，则是那扇门本身。”

　　他顿了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陈婧那双充满了探究和怀疑的、漂亮的眸子。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证据，向你证明这一切。我只能给你一个结论——李洞明，很快就会死。而他的死，会直接触发针对我的、最终的…程序。”

　　陈婧沉默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默。她的职业本能，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正在疯狂地分析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丝语气的变化。

　　他在说谎吗？不像。他的眼神里，没有谎言被戳穿前的闪躲，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了愤怒、厌倦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痛苦的…真实。

　　他疯了吗？有可能。任何一个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创伤和压力的人，精神出现异常，都是大概率事件。他口中那些听起来太像天方夜谭的说辞，很可能是他为了合理化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而臆想出来的、一套逻辑自洽的偏执理论。

　　但…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扎进了她的脑海。如果林默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那么，他们面对的，将是一个拥有着怎样可怕智慧和执行力的、魔鬼般的对手？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好。”最终，她点了点头，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小心翼翼地，向魔鬼递交自己灵魂契约的赌徒，“我会立刻向上级申请，对李洞明进行二十四小时的全方位保护。理由是…他与本案有重大关联，是潜在的下一个受害目标。”

　　她刻意使用了警方的官方术语，而不是林默口中那个让她感到不适的词——“主祭”。这既是她的职业习惯，也是她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理性的防线。她可以接受林-默作为一个“线人”的存在，但她无法接受，自己要按照一个“神棍”的剧本去办案。

　　“谢谢。”林默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激，只有一种事情暂时回到正轨的、麻木的平静。

　　陈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仓库的黑暗里。她需要回到那个属于她的、由规则和秩序构筑的世界里，去消化今晚这一切足以颠覆她二十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疯狂的信息。

　　看着陈婧离去的背影，林默紧绷的神经，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信任陈婧吗？在某种程度上，是的。他相信她作为警察的正义感。但他不相信她背后的那个庞大、臃肿、凡事都要讲究流程和证据的官僚体系。

　　等她的保护申请，一层一层地走完程序，拿到批复，再调动资源，落实到行动…到那时，李洞明的尸体，恐怕早就凉透了。

　　凶手，不会给他们留下那么多时间。

　　他必须自己行动。他必须抢在凶手之前，联系上李洞明，向他发出警告。

　　这无关正义，也无关拯救。这只关乎他自己。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愤怒的野兽，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那个能决定他自己生死的、所谓的“主祭” [1]。

　　他坐回电脑前，双手如同闪电般，在键盘上飞舞起来。

　　他首先尝试的，是常规手段。

　　电话。

　　他通过自己构建的城市信息网，在零点零一秒内，就找到了李洞明所有登记在册的手机号码。他拨通了第一个。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彩铃，也不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而是一片死寂。一种绝对的、没有任何信号反馈的、如同黑洞般的死寂。

　　他皱了皱眉，立刻换了第二个号码。

　　结果，一模一样。

　　第三个，第四个…所有号码，都仿佛凭空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连接着一片虚无。

　　他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

　　他立刻切换到网络通讯。电子邮件。他给李洞明的所有公开和私密邮箱，都发送了一封匿名的、内容只包含一个“危”字的警告邮件。

　　回执，在下一秒，就弹了回来。不是“发送失败”，也不是“对方邮箱已满”，而是一串他从未见过的、由乱码和古怪符号组成的、充满了恶意嘲讽的错误代码。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邮件发出的瞬间，就将其捏碎，然后，将那些碎屑，轻蔑地，扔回了他的脸上。

　　社交网络。

　　他尝试登录李洞明所有活跃的社交平台——推特、脸书、抖音…结果，所有的平台，都显示“用户不存在”。

　　不是被封号，不是被注销，而是彻彻底底的，“不存在”。仿佛这个叫李洞明的人，在过去的几分钟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整个互联网上，干净利落地，抹去了一切存在的痕迹。

　　通信隔离。

　　林默的后背，窜起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凶手，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围棋手，早就预判到了他所有的行动。他没有选择直接攻击，而是用一种更优雅、也更残忍的方式，拔掉了棋盘上所有的气眼。他将李洞明，变成了一座信息孤岛。一座被无形的、数字的汪洋所包围的、任何求救信号都发不出去、任何救援信号都进不来的…绝望孤岛。

　　常规手段，已经彻底失效了。

　　林默死死地盯着屏幕，胸口因为愤怒和某种压抑已久的狂躁，而剧烈地起伏着。

　　他知道，自己只剩下最后一种方法了。

　　那种方法，是他给自己立下的、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是他在苏晴死后，亲手为自己戴上的、一副名为“底线”的镣铐。

　　他的黑客能力。

　　那不仅仅是技术。那是一种力量。一种可以无视规则、践踏隐私、如同幽灵般潜入任何一个数字领域，窥探一切秘密的、黑暗的力量。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这头野兽关在笼子里，只用它来做一些数据维护之类的、无害的、能勉强糊口的工作。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一旦释放出这头野兽，自己就会重新变成，那个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冷酷无情的“机器”。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为了活下去，为了拽住李洞明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必须…打破自己的誓言。

　　他必须，重新戴上那副，他早已抛弃的、代表着绝对自由，也代表着无边罪恶的…王冠。

　　“对不起了…阿晴…”他喃喃地，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道歉。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在瞬间，变得冰冷、专注、不带一丝一毫的人类情感。

　　他的手指，落回了键盘上。

　　那一刻，整个仓库的空气，都仿佛为之一肃。如果说，之前的林默，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愤怒的野兽。那么此刻的他，就是一台苏醒的、以整个城市网络为猎场的、冰冷的杀戮机器。

　　他没有去攻击那些被严密保护的电信或网络公司的服务器。那太慢，也太容易留下痕迹。

　　他的目标，是这座城市里，最脆弱、最不起眼，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毛细血管”。

　　智能家居系统。

　　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病毒学家，在城市庞大驳杂的物联网图谱中，迅速找到了那个最薄弱的突破口——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为中高档社区提供智能门锁和家庭安防系统的小公司。

　　他们的防火墙，在林默面前，薄得就像一层窗户纸。

　　他没有花费任何力气，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然后，以这家公司的服务器为跳板，他像一个获得了万能钥匙的幽灵，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李洞明所居住的那个高档社区的…所有后门。

　　灯光，空调，窗帘，安防摄像头…以及，那个被摆在客厅最中央的、最新款的、号称拥有“最强AI语音助手”的智能音箱。

　　李洞明的家，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座对林默来说，四壁透明的、没有任何秘密的玻璃房子。

　　他甚至能通过客厅的摄像头看到，李洞明，那个被他寄予了“活下去”全部希望的男人，此刻正穿着一身昂贵的真丝睡袍，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酒，看着一部无聊的、充满了罐头笑声的肥皂剧。

　　他对即将降临的、足以将他碾成齑粉的死亡风暴，一无所知。

　　林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然后，他动用了自己刚刚获得的、最高的控制权限。

　　他没有去控制灯光，也没有去拉开窗帘。任何物理层面的异常，都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惊慌，甚至会让凶手察觉到他的潜入。

　　他选择了一种更直接、也更具冲击力的方式。

　　一种，来自神明的、无声的警告。

　　他将一段经过特殊加密的音频指令，直接，发送到了那台智能音箱的核心芯片中。

　　他认为，这是在救人。

　　---

　　李洞明正舒服地，陷在自己那张价值不菲的、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里。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在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充满了虚伪和算计的商业应酬之后，回到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绝对安全的私密空间里，用酒精和无脑的电视剧，来麻痹自己那颗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他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成功者。英俊，多金，拥有着一家不大不小、但利润可观的科技公司。他是社交媒体上的宠儿，是无数渴望阶级跨越的年轻女孩眼中的“钻石王老五”。

　　他的人生，看起来，完美得像一部精心修剪过的电影。

　　就在他晃着杯中那殷红的、如同血液般的液体，准备再小酌一口的时候——

　　他身旁那台，一直安静地扮演着高级摆设的智能音箱，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幽蓝色的指示灯。

　　他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出了什么唤醒词。

　　但紧接着，一个声音，从音箱里，传了出来。

　　那个声音，是电子合成的，冰冷，空洞，不带任何感情。却又用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直接在他耳边耳语的音量，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话。

　　“别信任何人，快逃！”

　　“‘神龛’来找你了！”

　　李洞明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手中的高脚杯，“哐当”一声，掉落在那张名贵的手工地毯上，摔得粉碎。殷红的酒液，如同真正的鲜血，迅速地，浸染开来。

　　“谁？！谁在那？！”他惊恐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环顾着自己这个本应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家。

　　回应他的，只有肥皂剧里，那依旧在持续的、令人心烦的罐头笑声。

　　音箱的指示灯，熄灭了。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那种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像无数只黏腻的触手，爬满了他的全身。

　　神龛？那是什么？是某个他得罪过的、黑社会的代号吗？还是某个被他抛弃过的、疯狂的女人的报复？

　　不…不对…

　　他的脑海里，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猛地，浮现出了一个名字。一个他刻意想要忘记，却又深深烙印在他记忆深处的名字。

　　林默。

　　那个曾经和他亦敌亦友、在他眼中既是天才也是疯子、最后却因为那个女人的死而彻底销声匿迹的…林默。

　　也只有他！只有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男人，才有可能，用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令人恐惧的方式，潜入到自己的生活里！

　　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警告我？还是说…这根本不是警告，而是…威胁？

　　巨大的、未知的恐惧，瞬间，吞噬了李洞明所有的理智。他没有选择逃跑，更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句警告背后的含义。他做出了一个普通人在极度惊恐之下，最本能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抓起手机，颤抖着，拨通了那个他希望自己一辈子都用不上的号码。

　　新长安市，紧急报警中心。

　　“喂？！喂！我要报警！”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锐、扭曲，充满了破音，“有人！有人在威胁我！就在刚刚！他黑进了我的家！”

　　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显然被他这语无伦次的呼喊给弄懵了，但还是用受过专业训练的、平稳的语气安抚道：“先生，请您冷静，慢慢说，您叫什么名字？您在什么位置？是谁在威胁您？”

　　“我叫李洞明！我就在…”

　　“是谁在威胁您？您知道对方的身份吗？”

　　“我知道！我知道！”李洞明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对着电话，喊出了那个名字。他以为自己在寻求拯救，却不知道，自己这通电话，正在为另一个人，铸造一副无法被挣脱的、冰冷的镣铐。

　　“是林默！是他！是他！”

　　林默的“拯救”行为，在这一刻，被新长安市警方的报警系统，清晰地，永久地，记录了下来。

　　事件性质：威胁恐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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