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证物室里的鬼魂

　　市局大楼的地下二层，是这座城市里“过去”的停尸间。

　　这里没有福尔马林的气味，只有恒温恒湿空调系统送出的、干燥而冰冷的、带着一丝电子元件气息的风。一排排巨大的、可移动的金属货架，如同沉默的钢铁军队，整齐地排列在惨白的灯光下。每一个货架的格子里，都躺着一个或数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各种各样、曾沾染过罪恶与死亡的“物证”。一把带血的刀，一部被砸碎的手机，一件被撕裂的衣物……它们在这里，失去了原本的功用，变成了一个个冰冷的、指向某个真相的、绝对客观的“事实”。

　　这里，是物证保管中心。陈婧一直认为，这里是整个警局最神圣的地方。

　　因为在这里，所有的谎言、伪装和巧合都会失效。在这里，只有冰冷的、不会说谎的、可以用科学去解释的……唯物主义真理。

　　然而，今晚，真理，似乎出了点问题。

　　“陈队，您最好……亲自下来看看。”电话里，技术科负责人老李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度罕见的、混杂着兴奋与惊惧的颤抖，“林默的那台服务器……出事了。”

　　陈婧重重地挂断电话，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出事？”她心中冷笑。自从林默被正式收押，已经过去了三十六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表现得异常平静，没有叫喊，没有申诉，只是提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的要求——看书，关于量子物理和古代神话的书。

　　而在他被带走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至今仍在陈婧耳边回响。

　　“看好我的服务器，”他当时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嘱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不了多久，它会替我，证明给你们看，你们抓到的……到底是什么。”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一个顶尖黑客，在被捕后，依旧试图用他那神鬼莫测的技术，来戏耍警方。陈婧对此深信不疑。她甚至命令技术科，将那台服务器进行了最彻底的物理隔离——切断所有外部网络，拔掉每一根可能存在无线模块的接线，然后用信号屏蔽材料，将它像包裹木乃伊一样，裹得严严实实，最后，锁进了这间位于地下二层、连手机信号都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全金属构造的A级证物室。

　　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任何数据，可以击穿钢筋水泥和法拉第笼。

　　她相信科学。

　　然而，当那扇厚重的、需要密码和指纹双重验证才能打开的合金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滑开时，她多年来建立起的、那座由科学与逻辑构筑的信仰大厦，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缝。

　　证物室里，并没有她预想中的警报声、火花或是浓烟。

　　一切，都静得可怕。

　　只有一种，低沉的、如同无数只蜜蜂在同时振翅的“嗡嗡”声，从房间的最深处，那个被特殊保管的、林默的服务器机柜里，传了出来。

　　两名年轻的技术员，呆若木鸡地站在机柜前，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表情。负责人老李，一个年近五十、头发花白、在网络世界里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老专家，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服务器那块小小的监视屏幕，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仿佛屏幕里显示的，不是数据，而是某种能吸食人类灵魂的、来自深渊的怪物。

　　“怎么回事？”陈婧快步走上前，声音冰冷而又严厉，试图用自己的气场，驱散这间屋子里那股诡异得让人窒息的氛围。

　　“陈……陈队……”老李艰难地转过头，嘴唇发白，“它……它自己启动了。”

　　“什么叫自己启动了？”陈婧皱起眉头，“断电措施没做吗？”

　　“做了！我们确认过，总电源、备用电源、甚至它主板上的电池，我们全都给它拆了！从物理上，它现在就是一堆废铁！一堆绝对不可能通电的……废铁！”老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但是……但是就在十分钟前，它……它就这么亮了……”

　　陈婧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了那块屏幕。

　　然后，她的呼吸，也瞬间，停滞了。

　　那块只有巴掌大小的液晶监视屏上，没有操作系统界面，没有错误报告，没有任何人类熟悉和能够理解的画面。

　　有的，只是无尽的、奔流不息的、如同黑色瀑瀑布般的“数据”。

　　那些，是由最基础的二进制代码“0”和“1”所组成的、最纯粹的数据流。但诡异的是，在这些数据流之中，还夹杂着无数个她只能在历史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扭曲而又古老的……甲骨文符号 。

　　现代科技的基石，与人类文明最远古的记忆，以一种极度扭曲、极度不协调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化作了一道奔腾不息的、不可名状的“符文代码”之河 。它们在屏幕上疯狂地滚动、闪烁、重组，像一群被注入了数字病毒的、来自远古的恶魔，在这块小小的屏幕里，举行着一场，凡人无法理解的、癫狂的祭祀。

　　“这是……什么东西？”饶是陈婧见多识广，此刻也感到了一股凉意，从后颈的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林默留下后门程序？还是某种定时触发的病毒？”

　　“不可能！”老李想也不想就立刻否定，他的专业性在这一刻压倒了恐惧，“陈队，我用我三十年的职业生涯担保！这台服务器，在物理层面，和外界是100%隔绝的！没有任何后门程序，能在完全断电、没有任何网络连接的情况下，自我启动，还搞出这种……这种……见鬼的东西！这……这不科学！”

　　“不科学”三个字，从这位市局首席网络专家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如此的苍白，如此的……讽刺。

　　“那就让它变得科学一点。”陈婧强行压下心头那股愈发强烈的不安感，恢复了指挥官的冷静，“强制断电！直接切断这间证物室的总闸！我不管它是什么病毒，没有电，它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是！”

　　一名技术员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冲向墙角的总电源控制箱。他用力地，拉下了那巨大的、红色的电闸。

　　按照正常的物理逻辑，在拉下电闸的瞬间，整个证物室，应该会立刻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惨白的灯光，依旧毫无变化地，照耀着这片诡异的空间。服务器那恼人的“嗡嗡”声，依旧固执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膜。屏幕上那条奔腾不息的“符文之河”，依旧疯狂地，奔流着。

　　仿佛，这个房间，已经被一种未知的力量，从正常的物理世界里，硬生生地，剥离了出去。

　　“怎么……怎么回事？”拉下电闸的技术员，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那依旧亮着的灯光，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陈婧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她快步走到总闸前，亲自检查。电闸，确实已经被拉到了底。电路，确实应该已经被切断了。

　　物理开关，失灵了。

　　不是机械故障。而是一种，更高维度的、仿佛是“规则”层面的……否决。

　　就在这时，老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惊呼。

　　“陈队！快看屏幕！”

　　陈婧猛地回头。

　　只见服务器的屏幕上，那条原本混乱、狂暴的“符文之河”，突然，毫无征兆地，平息了。所有的甲骨文和二进制代码，在一瞬间，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屏幕，变成了一片，柔和的、如同档案馆羊皮纸般的……米黄色。

　　紧接着，一个，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界面，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他们市局内部的，案件管理系统。

　　是本次“替死咒”连环杀人案的，电子档案。

　　档案的标题，【专案编号：0317-替死咒连环杀人案】，清晰地，显示在屏幕的最上方。下面，是案件的简介，负责人，以及……受害者名单。

　　五个名字，整齐地排列着。

　　陈婧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台与世隔绝的服务器，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调出了，存放在警方最高保密内网里的……案件档案？

　　这已经不是黑客技术能解释的范畴了。

　　这是……魔法。

　　或者说，是……神迹。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无法理解的景象，震慑得无法思考时，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在第五个名字“吴江”的下方，一个闪烁的光标，凭空出现了。

　　然后，它开始，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缓缓地，键入了一个，新的名字。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那虚无的键盘上，不紧不慢地，书写着，下一位死者的……墓志铭。

　　【林……默……】

　　当这两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受害者名单的末尾时，整个证物室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每个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原始的战栗。

　　但这，还没有结束。

　　在“林默”这个名字的后面，死亡时间那一栏里，那个闪烁的光标，再一次，动了。

　　它不带任何感情地，敲下了一串，精确到了秒的、未来的……时间戳。

　　【死亡时间：2077年10月28日 03:14:59】

　　陈婧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此刻，是10月25日，凌晨三点十五分。

　　不多不少，整整，72小时之后。

　　这行预示着未来死亡的文字，在屏幕上，静静地停留了三秒。

　　那三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三秒过后，屏幕，闪烁了一下。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文字，所有的光亮，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服务器的监视屏，重新，变成了一片，漆黑。

　　那恼人的“嗡嗡”声，也戛然而止。

　　墙角的总电源控制箱，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似乎是某个被延迟了的电路，终于，恢复了正常。

　　房间里，陷入了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集体产生的、荒诞的幻觉。

　　“恢复数据！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恢复刚才屏幕上所有的数据流！！”

　　陈婧的嘶吼声，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技术人员们如梦初醒，立刻扑向了各种设备，双手化作残影，试图从那台已经“死去”的服务器的瞬时缓存里，抢救出任何一丝，刚才那个“鬼魂”，所留下的痕迹。

　　然而，半个小时后，老李带来的结果，却充满了绝望。

　　“失败了……陈队……”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充满了挫败感，“对方……不，是那个‘东西’，它的数据写入方式，完全是反逻辑的。它就像……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来过，然后走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追踪的脚印。我们……我们只从刚才那三秒的峰值数据流里，抢救下来了……一小段，残缺得不能再残缺的……代码碎片。”

　　他将那段代码，投送到了陈婧的平板电脑上。

　　那是一段，由十几个字符组成的、毫无意义的乱码。它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的编程语言，也不符合任何一种加密算法的逻辑。它就像……就像那个“鬼魂”，在匆忙离去时，从身上，不小心抖落的一小片……“数字鳞片”。

　　场景三：残缺的证据

　　陈婧死死地盯着那段残缺的代码，仿佛要把它，刻进自己的瞳孔里。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作为一名警察，她被训练要相信证据，相信逻辑，相信科学可以解释一切 [4]。她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建立在这块坚不可摧的基石之上的。

　　但就在刚才，在这间本应是“科学”最神圣的殿堂里，她亲眼目睹了，一场，无法用任何已知科学去解释的……“神启”。

　　林默的警告，是真的。

　　这个案子里，真的有……“鬼魂”存在 。

　　而这个鬼魂，刚刚，当着她的面，下达了对林默的……72小时死亡预告。

　　陈婧的期望——用科学和逻辑，侦破这起由顶尖黑客策划的连环谋杀案。

　　眼前的现实——一个可以无视物理隔绝、篡改未来死亡记录的、超自然数字幽灵。

　　期望与现实之间，那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鸿沟，让她的世界观，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了她的心里。

　　如果……如果林默说的，全都是真的……

　　如果他，不是那个，创造了“诅咒”的凶手……

　　那么，她亲手逮捕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一个复仇的恶魔。

　　而是一个，即将被公开处决的……受害者。

　　这个念头，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她猛地起身，抓起那台显示着残缺代码的平板电脑，冲出了证物室。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将她从这片认知崩溃的泥潭里，拉出来的答案。

　　……

　　半个小时后，在市局大楼顶层的、那个被誉为“网络终极防御办公室”的房间里，陈婧找到了，她能找到的、最后的希望。

　　王教授，市局特聘的最顶尖的网络安全专家，一个真正的、活在传说里的“防火墙之父”。

　　“陈队，你太看得起我了。”

　　王教授，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气质儒雅的老者，在对着那段残缺的代码，研究了足足二十分钟后，疲惫地，摇了摇头。

　　他将平板电脑，推回到陈婧面前，语气里，充满了困惑与惊叹。

　　“我解不开。”他坦诚地说道，“这不是我认知范围内的任何一种技术。它的逻辑……太诡异了。它不像是人写出来的，更像是……某种拥有自我意识的、高维生命体，在对我们这些三维生物，进行的一次……‘降维表达’。它的每一个字符，似乎都蕴含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庞大的信息量。”

　　陈婧的心，沉到了谷底。

　　连王教授都解不开……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解开这个谜题？

　　“不过……”王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扶了扶眼镜，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神色。

　　“这种风格……这种，将最底层的代码，当做‘符咒’来使用，赋予其逻辑之外的、‘规则’层面的力量的……疯狂而又天才的风格……”

　　他抬起头，看向陈婧，缓缓地，说出了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凝固的结论。

　　“我这辈子，只在一个人的传说里……听过。”

　　“林默。”

　　陈婧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解开这个“鬼魂”之谜的、唯一的钥匙……

　　正被她，亲手，关押在，那间最冰冷的、不见天日的……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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