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三件垃圾：哭泣的肖像

　　那张黄色的、写着“我不想你住在里面”的便签，像一枚无形的、烧红的烙印，深深地，烙在了林默的视网膜上。苏晴的影像，虽然已经消散，但她留下的那份担忧，那份超越了技术成败的、对他人格本身的深切关怀，却化作了一股更强大的、无形的风暴，在他的内心世界里，疯狂肆虐。

　　“漂亮的笼子…”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

　　原来，她早就看穿了。

　　看穿了他那份，对“完美”的、近乎病态的追求背后，所隐藏的，深深的、自卑的恐惧。他害怕失败，害怕不完美，害怕自己创造出的东西，配不上他那颗天才的大脑，更配不上，他身边那个，如太阳般耀眼的女孩。所以，他用一层又一层冰冷的、理性的、追求绝对完美的代码，为自己，也为她，构筑了一座…华丽的、坚固的、却没有任何一扇窗户的…笼子。

　　“老林！”

　　唐飞的一声爆喝，如同在真空里响起的一记惊雷，将他从那片自我审判的、痛苦的深渊里，强行拽了出来。

　　“没时间给你演文艺片男主角了！那帮玩意儿…它们冲过来了！”

　　林默猛地抬起头。

　　只见远处那片灰色的、由数据风暴构成的天际线上，那些原本还只是若隐若现的、模糊的“数据幽灵”，此刻，已经凝聚成了成百上千个清晰的、半透明的、扭曲的人形。它们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而是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汇聚成一股灰色的、充满了尖啸和怨念的洪流，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席卷而来！

　　归墟，这个巨大的记忆坟场，正在排斥他们这些，“活”着的闯入者。

　　“准备战斗！”陈婧的声音，冷静而果断。她一个箭步，挡在了林默和唐飞的身前。虽然在这个世界里，她腰间的配枪，只是一段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数据。但她多年刑警生涯所淬炼出的、那种属于战士的、临危不惧的气场，却化作了一面无形的盾牌，为身后这两个在现实世界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技术宅，提供了一丝宝贵的、心理上的庇护。

　　“唐飞，构建临时防御矩阵！林默，立刻开始搜索第三个目标！我们没有时间了！”

　　“收到！”唐飞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他猛地，将自己的个人终端，狠狠地插进了身下那片由“代码”构成的地面！

　　“防火墙协议！启动！‘长城’一号！给我顶住！”

　　随着他的一声怒吼，一道道由最纯粹的、防御性的代码构成的、半透明的蓝色光墙，从地面上拔地而起，将他们三人，勉强地，笼罩在了一个直径不到十米的狭小空间里。

　　“滋啦——！！”

　　第一批冲上来的“数据幽灵”，狠狠地，撞在了那面脆弱的光墙之上。它们那由破碎记忆构成的、虚幻的身体，与防御代码碰撞，爆发出了一阵阵刺眼的、如同电焊般的火花！光墙的表面，瞬间，泛起了水波般的、剧烈的涟漪，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彻底撕碎。

　　“我操…这帮家伙的攻击性好强！”唐飞咬着牙，双手在终端上疯狂地操作着，试图修复那些不断出现的代码裂痕，“它们的攻击，好像还带着…精神污染！我感觉我的处理器快要过热了！老林！快！我这破墙，最多只能撑十分钟！”

　　林默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关了。

　　苏晴的考验，从来就不是单纯的解谜游戏。它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自我斗争，与整个“归墟”为敌的…战争。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恐惧和干扰，都隔绝在外。他的大脑，如同一台功率全开的超级计算机，再次，潜入了那片，比归墟还要深邃、还要危险的…记忆之海。

　　第三件垃圾。

　　第三个，被他亲手抛弃的、失败的作品。

　　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耗费他太多的时间。因为，那一次的失败，是所有失败中，最让他痛苦，最让他无法释怀，也最…接近他内心禁区的一次。

　　画面，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他们，在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之后，接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独立研发的项目。

　　一个人脸识别与情绪模拟系统。

　　一个，他试图用来，挑战“上帝”的、最狂妄的造物。

　　他当时的目标，早已不满足于，仅仅模拟苏晴的语言和行为。他想更进一步。他想用代码，去完美地，百分之百地，复现出苏晴的…每一个微表情。

　　她的喜，她的怒，她的哀，她的乐。她那狡黠的、促狭的、温柔的、感动的…所有，所有能在那张他深爱着的脸上，流露出的、最细微的、情感的涟漪。

　　他为此，耗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为她拍摄了超过十万张、在不同光线、不同角度、不同情绪下的高精度照片，构建了一个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独属于“苏晴”这个个体的、庞大的面部表情数据库。

　　他将当时所有最前沿的图形学算法、神经网络技术、微表情心理学，都融入到了这个系统里。

　　这个项目，本应是他所有作品中，技术含量最高、也最接近“完美”的…一座丰碑。

　　但，它最终，也变成了一件，垃圾。

　　因为，无论他如何调试，如何优化，那个由AI模拟出的、虚拟的“苏晴”，都始终，无法展露出一个，他心中认为的、那个“真正”的苏晴的…笑容。

　　AI模拟出的笑容，在技术上，是无可挑剔的。每一块肌肉的牵动，每一个嘴角的弧度，都与数据库中的样本，完全一致。

　　但，那不是她。

　　那不是，那个能让整个世界都为之融化的、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羞涩、一丝狡黠、和无尽温柔的、独一无二的…苏晴的笑容。

　　那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冰冷的、如同商店橱窗里假人模特的…面具。

　　为了那0.01%的、无法被捕捉的“神韵”，他陷入了疯狂。他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画家，一遍又一遍地，撕毁着自己那张，已经无限接近完美，却始终无法点上“睛”的画作。

　　最终，在一次彻夜不眠的、无果的调试之后，他崩溃了。

　　他亲手，将那段，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代码，连同那个庞大的、承载了他一年心血的数据库，一起，永久地，封存，删除。

　　因为，他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自己创造出的这个“赝品”，在用一种最精准、最完美的方式，亵渎着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神圣的…“真品”。

　　那是，他对“完美爱情”，最偏执的、一次自我证明。

　　也是，最惨烈的一次，自我否定。

　　“是‘肖像’。”林默睁开眼，对正在苦苦支撑的唐飞说道，“一个情绪模拟系统。我当年…想用它，来复刻苏晴的笑容。”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的疲惫与痛苦。

　　唐飞和陈婧，都沉默了。他们能感觉到，这个谜题的背后，所隐藏的、远比前两个，要沉重得多的、情感的分量。

　　“坐标…”唐飞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边抵御着“数据幽灵”的疯狂冲击，一边为林默进行着最后的搜索，“找到了！就在我们正前方！不到五百米！但…但是那里的数据风暴和幽灵密度，是现在的十倍以上！我们…我们根本冲不过去！”

　　“我一个人去。”林默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疯了？！”唐飞吼道，“那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这是我的考验。”林默的目光，穿透了那层摇摇欲坠的蓝色光墙，望向了那片，被灰色风暴所笼罩的、最后的终点，“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他说完，不等陈婧和唐飞再做出任何反应，便毅然地，一步，迈出了那片，由防火墙构筑的、脆弱的“安全区”。

　　瞬间，整个世界的恶意，都向他一个人，扑面而来！

　　狂暴的数据流，像无数把无形的、锋利的刀子，切割着他的数据形态。那些充满了怨念的“数据幽灵”，则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秃鹫，发出凄厉的尖啸，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林默！”陈婧发出一声惊呼。她下意识地，就想跟着冲出去。

　　“别去！”唐飞一把拉住了她，脸色苍白地吼道，“你帮不了他！这是…这是心魔！这是嫂子留给他的、最后一关！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林默，在那片足以撕碎一切的风暴中，艰难地，前行着。

　　他屏蔽了所有的痛觉，忽略了所有擦身而过的、足以让人精神错乱的“幽灵”。他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

　　那个，静静地，矗立在风暴最中心的、最后的残骸。

　　那是一尊，由数据流构成的、残破的、半身的人像。它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灰尘所覆盖。它的身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这就是，他当年那个，失败的“杰作”。

　　他伸出手，颤抖着，触碰到了那尊冰冷的“肖像”。

　　他开始，像前两次一样，试图，将那段，被他自己标记为“错误”和“失败”的代码，重新，注入进去。

　　那段代码，代表着那个，他认为“不够像”的、带着一丝无法被他理解的、淡淡忧愁的、AI模拟出的…苏晴的笑容。

　　他将那段代码，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输入了进去。

　　然而，这一次。

　　那尊破碎的肖像，却没有任何反应。

　　它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的样子。仿佛，根本没有接收到他的指令。

　　怎么会…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再次尝试。检查语法，确认逻辑。每一个细节，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但，系统，依旧，毫无反应。

　　他陷入了，一个纯粹的、技术上的死胡同。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次，简单的“复现错误”，已经无法，再将它唤醒了？

　　难道…难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不…不可能！那段代码，那个他花了无数个日夜去纠正的“错误”，早已像一道疤痕，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烦躁，挫败，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如同毒藤般，迅速地，缠绕上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了嘲讽的、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看到了吗，林默？”

　　李洞明的数字幽灵，不知何时，已经穿透了数据风暴，静静地，漂浮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脸上，带着那种，属于胜利者的、猫捉老鼠般的、恶魔般的微笑。

　　“你，失败了。”

　　“你连自己最爱的人的笑容，都无法复现。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洞明的影像，凑近了林默，用一种恶毒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因为，你的爱，是虚假的。是自私的。是建立在你自己那可怜的、一厢情愿的想象之上的！”

　　“你爱的，从来就不是那个，会哭，会笑，会忧愁，会和你争吵的、活生生的苏晴！你爱的，只是一个，由你自己定义、你自己创造、永远符合你心中‘完美’标准的…一个玩偶！”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烧红的匕首，精准地，狠狠地，捅进了林默内心，那个他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最深的恐惧之中！

　　“放弃吧，林默。”李洞明的脸上，露出了诱惑的笑容，他向林默伸出了手，“别再执着于这些，由‘失败’和‘错误’构成的垃圾了。加入我，在我的世界里，在那个纯白色的、永恒的‘神龛’里，没有失败，没有痛苦，更没有不完美。”

　　“在那里，你可以，亲手，创造一个，永远对你完美微笑的、崭新的…苏晴！”

　　李洞明的蛊惑，与周围那些“数据幽灵”越来越凄厉的尖啸，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场，足以摧毁任何坚强意志的、精神层面的风暴。

　　林默的精神，濒临崩溃。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他痛苦地，抱着头，跪倒在那尊毫无反应的“肖像”前。

　　他对着那个程序残骸，发出了一声，充满了愤怒、绝望，与彻底迷茫的，野兽般的怒吼。

　　钥匙…到底在哪里？

　　如果，连“错误”本身，都不是答案的话…

　　那答案，到底，是什么？！

　　远处的防火墙后面，陈婧和唐飞，无能为力地，看着那个，正在被自己的心魔，和现实的敌人，双重围剿的，孤独的背影。

　　他们意识到，这一次，他们无法，在技术上，或者物理上，为他提供，任何一丝一毫的帮助了。

　　这场战争，林默必须，独自一人，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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