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墨韵璇玑

　　静心池的氤氲雾气在身后缓缓合拢，如同告别一个短暂却至关重要的蛹期。林夕踏出月洞门，重新站在那幽暗冰冷的长廊中，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三日禁足，洗去的不仅是那日沾染的邪异气息，似乎还有几分浮于表面的惊惶与软弱。丹田内那团自行运转的幽暗气旋稳定而有力，带来一种冰冷的底气，让她面对这深邃诡异的廊道时，心跳虽依旧加速，却不再只是纯粹的恐惧。

　　司溟准许她进入书库。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点亮了她沉寂的心。知识意味着力量，意味着对这个诡异世界的认知，或许…也意味着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她凭着那日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廊道中穿行。这一次，她的感知敏锐了许多，能隐约察觉到哪些岔路弥漫着更危险的气息，从而谨慎地避开。颈间的“溟锁”古玉温润依旧，不再发出警示，仿佛默许着她这次的前往。

　　终于，那扇厚重的、镌刻着无数玄奥符号的墨玉大门出现在眼前。门并未完全闭合，留有一道缝隙，里面透出比长明灯更加柔和明亮的光芒。

　　林夕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浩瀚。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词语。

　　与那日惊鸿一瞥相比，真正踏入其中，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这书库的磅礴与不可思议。墨玉书架顶天立地，如同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自洪荒以来积累的智慧与秘密。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千年墨锭、以及某种奇异檀木混合的沉静香气，吸入一口，都仿佛能让人心神宁静，思维加速。

　　她缓步走入这片书的森林，仰头望去，书架高耸入朦胧的微光中，根本望不到顶。书卷载体的多样性远超想象：竹简、玉册、兽皮卷、金箔书、丝帛、甚至还有悬浮在空中的光符流转不定…它们被无形之力规整地安置着，沉默地诉说着无数岁月与传奇。

　　那位於西侧、流淌着星辉的水幕之墙依旧静静存在着，无数光点在其中生灭流转，演化着宇宙的奥秘。但林夕谨记司溟的警告，不敢多看，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书海。

　　她该从哪里开始？

　　《玄阴诀》虽好，但司溟也只给了初篇，且更重力量运转，对这个世界的基础常识并无太多记载。她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解得太少了。

　　她尝试着走向最近的一个书架，目光扫过那些古老的书脊。上面的文字奇异而陌生，并非凡间文字，她竟大多不识。偶尔有几个结构复杂的字符，她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似乎与奶奶那几本压箱底的古书上某些符号同源。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感涌上心头。宝山在前，她却如同盲人，不得其门而入。

　　就在她茫然无措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下方一格不太起眼的位置。那里摆放的并非书卷，而是一摞颜色暗沉、材质似皮似绢的卷轴，旁边随意地放着一支通体乌黑、笔尖却凝着一滴固状银芒的奇异毛笔，以及一块墨色剔透、隐有云纹流动的砚台。

　　鬼使神差地，林夕走了过去，拿起最上面那卷卷轴。触手冰凉柔韧，不知是何材质。她小心翼翼地将卷轴在旁边的平案上展开。

　　卷轴上依旧是那种陌生的奇异文字，密密麻麻。但就在她目光落下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颈间的“溟锁”古玉微微发热！与此同时，她丹田内的玄阴气旋自行加速运转，一丝极细微的幽暗气流顺着手臂经络，无声无息地渡入了她手中的卷轴！

　　“嗡…”

　　卷轴之上，那些原本如同天书的字符骤然亮起淡淡的银芒！紧接着，那些字符的笔画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扭曲、变形、重组！

　　林夕惊骇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卷轴。

　　不过呼吸之间，那些扭曲的字符竟然化作了她所能识得的文字！并非完全替换，而是如同一种奇妙的“翻译”，将原本的奥义以她能理解的方式呈现出来！

　　卷首四个古篆大字熠熠生辉——《万妖图鉴·残卷》！

　　林夕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能看懂了！是因为玄阴之气？还是因为这“溟锁”古玉？

　　她强压下激动，迫不及待地看了下去。

　　这是一本记载天下妖物的典籍，但只是残卷。开篇并非直接介绍妖物，而是一篇总纲，简述天地能量、生灵演化、以及“妖”之本质。

　　“夫天地之气，清升浊降，灵秽自分。万物有灵者，纳气修行，蜕凡超脱，乃成精怪。其性本无定数，或善或恶，或守序或混乱，皆由心定，而非族类…”

　　“妖之修行，逆天夺造化，多历劫难。其力源或源于血脉祖荫，或源于日月精华，或源于地煞阴脉，或源于生灵愿力、怨力…不一而足…”

　　“…然万物相生相克，妖亦有其畏、其天敌、其命门…”

　　文字古朴，却为她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原来妖并非全然邪恶，修行方式也千差万别…原来许多妖物都有其弱点与惧怕之物…

　　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直到感觉精神力消耗巨大，有些头晕目眩，才不得不停下休息。而就在她目光移开的瞬间，卷轴上的银芒消退，字符再次变回那些无法辨认的古老文字。

　　林夕怔了怔，随即明悟。看来，想要阅读这些典籍，必须持续消耗她的玄阴之气。这既是一种限制，恐怕也是一种修炼。

　　她休息片刻，待气旋恢复，再次渡入玄阴之气，展开阅读。

　　这一次，她开始看到具体的妖物记载。

　　【影魅】：低等精怪，常栖于阴暗角落，以生灵微弱恐惧为食，惧强光与烈火…

　　【山魈】：山精气所化，力大无穷，性情暴戾，然守信诺，畏盐…

　　【赤狐】：灵慧之兽，善幻化，迷人心智，其尾可制幻符，畏雄黄…

　　她看得心惊又着迷，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光怪陆离，危险重重，却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难怪奶奶总是叮嘱她夜间莫要外出。

　　当她试图翻页，想看更多时，却发现后面的内容依旧被某种力量封锁，无法展开，显然以她目前的修为，只能阅读这最初的部分。

　　但即便如此，也已收获巨大。

　　她放下《万妖图鉴》，目光落在那支乌黑银毫的笔和那块奇异墨砚上。一个念头忽然闯入脑海：既然玄阴之气可以“阅读”，那是否也可以…

　　她迟疑地拿起那支笔，触手冰凉，笔杆上刻着细密的蛇鳞纹路，与她古玉上的雕刻如出一辙。笔尖那点固状银芒微微闪烁，仿佛在呼吸。

　　她又看向那墨砚。砚中并无墨水，只有底部沉淀着薄薄一层如同星辉的银色粉末。

　　林夕沉吟片刻，尝试着将一丝玄阴之气渡入笔中。

　　“嗡…”

　　笔尖那点银芒骤然亮起，变得如同液态水银般流动起来！她福至心灵，将笔尖探入砚中，轻轻搅动那层星辉粉末。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星辉粉末仿佛被笔尖吸引，纷纷附着而上，与那流动的银芒融合，化作了某种闪烁着细碎星光的、半液态的奇异“墨汁”！

　　林夕屏住呼吸，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她左右看了看，并无可书写之物。目光最终落在刚才阅读的那卷《万妖图鉴》的空白边缘。

　　她小心翼翼地将笔尖落下。

　　笔触顺滑无比，毫不涩滞。那星辉墨汁落在暗沉的卷轴材质上，竟不晕染，清晰地留下了一道闪烁着微光的银色线条。

　　而她惊讶地发现，当她落笔之时，心中所想的，并非是具体的文字，而是刚才阅读《万妖图鉴》时，关于【影魅】的种种信息！

　　笔尖如同自有生命，在那空白处蜿蜒游走，速度极快！不过瞬息之间，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影魅】图像被勾勒出来！那图像线条简练却传神，将影魅藏匿阴影、汲取恐惧的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图像成型的同时，图像的旁边，自动浮现出数行细小的、与她心中所想完全一致的银色注解文字！正是《万妖图鉴》中关于影魅的习性、能力与弱点！

　　这笔…这墨…竟能直接将神识所想，转化为图文？！

　　林夕看着卷轴边缘那幅小小的、闪着银光的影魅图鉴，心中涌起巨大的震撼与狂喜！这简直是修行悟道的无上利器！

　　她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想【山魈】。

　　笔尖再次自动游走，又一个简练却生动的山魈图像与文字注解出现！

　　她彻底明白了。这支笔和这块墨，很可能是司溟平日里用来批注、记录心得之用，是辅助理解与记忆的宝物！

　　她兴奋地尝试了数次，直到感觉神识疲惫，丹田气旋运转都缓慢下来，才不得不停笔。只是这短短片刻，那卷《万妖图鉴·残卷》的空白处，已然多出了四五个闪着银光的妖物图鉴，如同给古卷增添了生动的注脚。

　　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支奇异的笔，感受着笔杆冰凉细腻的触感。这笔，似乎与她体内的玄阴之气异常契合。

　　就在这时，她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另一个书架的下层。那里堆放着一些材质更加古老、甚至有些残破的卷轴，其中一个暗金色的卷轴只露出一角，上面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让她心头莫名一动的图案。

　　她被吸引着，走过去，小心地将那个卷轴抽了出来。

　　卷轴入手沉重，材质非金非玉，触手冰凉。将其展开的瞬间，林夕就感到一股远比《万妖图鉴》更加古老苍茫的气息扑面而来！

　　卷首没有任何题名。开篇即是一幅巨大的、占满了整个卷面的图案——

　　那是一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巨蛇！它盘旋在混沌之中，身躯如同山脉连绵，鳞片犹如黑金铸就，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头颅，并非寻常蛇类，竟生有独角，面目威严而古拙，一双巨大的金色竖瞳如同两轮烈日，俯视着苍生，带着一种亘古的冷漠与尊贵！

　　在这条恐怖巨蛇的对面，与之对峙的，是一个被无尽光芒笼罩、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只能看到其手中执着一柄仿佛能开天辟地的巨斧虚影！

　　图案的下方，有着寥寥数行更加古老、甚至有些残缺的字符。

　　林夕下意识地催动玄阴之气，渡入卷轴。

　　字符艰难地亮起微光，开始扭曲、变形，试图转化。但这个过程远比之前缓慢和晦涩，仿佛在解读某种天地初开时的秘辛。

　　最终，几行断断续续、却足以让林夕心神剧震的文字浮现出来：

　　“…混沌初判，阴阳分立…先天神魔…争…蛇祖…嗔…”

　　“…其躯崩解，其灵不灭…散于四极，镇于…”

　　“…其怨…凝为…寂灭之…”

　　文字到这里骤然模糊断裂，后面的内容被大片无法解读的污损痕迹覆盖，再也无法看清。

　　蛇祖？！

　　寂灭？!

　　林夕猛地想起了西苑那扇巨门之后，那恐怖无比的、被司溟称为“寂灭之瘴”的存在！难道与这卷轴上记载的“蛇祖”有关？！

　　司溟…他与这“蛇祖”又是什么关系？！

　　巨大的震撼与疑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古老秘密的边缘！

　　就在她心神激荡，试图催动更多玄阴之气，想要看清那污损之后是否还有内容时——

　　一股冰冷至极、带着明显不悦的威压骤然降临书库！

　　“谁允许你动此物？”

　　司溟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林夕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暗金卷轴几乎脱手掉落！她骇然转身，只见司溟不知何时已然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脸色阴沉，金色竖瞳冰冷地锁定着她手中的古老卷轴，那目光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震怒，是警惕，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忌惮？！

　　“我…我不是故意的…”林夕脸色煞白，慌忙想要将卷轴合起放回原处，“我只是…看到它，就…”

　　“放下！”司溟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夕手一抖，卷轴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司溟一步上前，并未看她，而是弯腰拾起了那卷暗金卷轴。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仔细地检查着卷轴是否有损坏，确认无误后，指尖划过卷轴表面，一层暗金色的封印光芒一闪而逝，将其彻底封存。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金色竖瞳，第一次真正地、完全地落在了林夕脸上。

　　那目光中，再无前一刻在静心池时那极淡的讶异或可能的满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审视。

　　“看来，”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在林夕的心尖，“给你的自由，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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