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风急雨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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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船政局,赵德山住处。刘水生几乎是扑进门内的,额发被汗水黏在脸上,胸膛剧烈起伏。他将鼓鼓囊囊的褡裢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低声道:“师傅,药取到了!李掌柜说……”他将李掌柜的嘱咐、城外所见差役严查,以及老耿阿旺已在外围隐蔽接应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赵德山悬着的心落下一半,立刻协助杨芷幽准备温水,按照李掌柜说的方法,先将一剂汤药煎上。苦涩的药味很快在狭小室内弥漫开来。杨芷幽抱着依旧昏睡但呼吸似乎稍稳些的儿子,眼睛死死盯着药罐,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
“师傅,”刘水生喘匀了气,脸色却更加难看,“回来时,我看总办衙门那边,藩司的人还没走,好像在核对匠役花名册,还说要……抽查工舍!”
赵德山心头一紧。抽查工舍!这意味着他们这排匠师住的厢房,很可能也在检查之列!一旦那些胥吏推门进来,看到杨芷幽母子,根本无需盘问,立刻就是天大的破绽!
“不能等了。”赵德山当机立断,目光扫过杨芷幽和刘水生,“官府查到这里,最快可能就在午后。我们必须立刻将杨姑娘和孩子转移出去。”
“去哪?”刘水生急问,“现在出城,城门盘查正严。老耿他们说可以暂时藏到野猪岭的石窟,但那里潮湿阴冷,缺医少药,海少爷的病……”
“不去城外。”赵德山眼神锐利起来,压低了声音,“还记得我们之前议过的,利用物料运输船吗?今日午后,正好有一艘往琅岐岛送桐油和铁钉的船要启程。押运的管事老吴,与我有几分交情,平日也好杯中之物……”他快速说道,“水生,你立刻去找老吴,就说我有一房‘远亲’投奔,妇人带着病孩,在船政局内多有不便,想搭他的船去琅岐岛亲戚家暂住几日,船资照付,另有一壶好酒相赠。记住,只说远亲,莫提其他。老吴贪杯且胆不大,你须说得自然,不可令他起疑。”
琅岐岛是闽江口一个较大的岛屿,有渔民和少量农户,相对封闭,但毕竟在官府治下,并非绝对安全,只是眼下危机迫近,能离开船政局这个即将被搜查的险地,已是上策。
刘水生点头:“明白,我这就去!”
“等等,”杨芷幽忽然开口,她已快速将李掌柜给的药材分门别类收好,抱起用薄被裹好的儿子,脸上是孤注一掷的冷静,“赵师傅,若那管事不允,或途中生变,又当如何?可有……更彻底的退路?”
她问的,是赵德山曾隐晦提过的、陈远的“后手”。
赵德山与她对视,看到了她眼中不容退缩的决绝。是啊,琅岐岛仍是清廷治下,一旦官府顺藤摸瓜,或者老吴酒后失言,风险依旧存在。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墙角,挪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从墙砖缝隙里,摸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巴掌大小的铁盒。
“这里面,是发出信号所需之物。”赵德山声音沉凝,“一旦使用,便无回头路。信号发出后,海上或许有人来,或许无人来,来的或许是朋友,也或许是祸端。而且,从发出信号到有人接应,时间不定,可能数日,也可能更久。这期间,你们必须藏在绝对安全、且能观察到海面信号回应的地方。”他看向杨芷幽,“杨姑娘,你认为,我们现在,该用吗?”
是将命运寄托于一艘可能不可靠的运输船和一个贪杯的管事,还是寄托于这条渺茫未知、却可能通向真正自由的海上暗线?
杨芷幽几乎没有犹豫,她轻轻抚过儿子滚烫的额头,声音低而坚定:“赵师傅,我相信你的判断。若你觉得那条路更稳妥,我愿意赌一把。但……”她顿了顿,“信号发出,需要特定地点和时间吗?我们如何确认是否有人回应?又如何与回应者接触?”
赵德山打开铁盒,里面是几面颜色各异的小型三角旗,一块蒙着玻璃罩的、结构精巧的小型镜面装置(简易日光反射信号器),还有一张写着复杂符号和数字的防水纸条。“信号需在临海的高处,于日落或日出前后一个时辰内,用镜面反射日光,按特定频率闪烁。旗语是备用。回应信号可能是类似的灯光或旗语,也可能有船靠近。接触……极度危险,必须确认对方先出示对应的信物。”他指了指纸条上几个图案,“就是这些。而且,我们需在发出信号地点附近,找到既能隐蔽又能观察海面的地方,坚持等待。”
这意味着,他们需要找到一个临海的、僻静的、有隐蔽处的高地,并且要在那里潜伏至少数日,等待渺茫的希望。这比登上运输船前往一个已知的岛屿,更加冒险,更加不可预测。
就在此时,门外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隐约听见胥吏的呼喝:“这边几排,都查仔细了!名册上的人,一个对过一个!”
搜查的人,越来越近了!
时间,已经不容他们从容选择。
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李鸿章放下手中的茶盏,面色看不出喜怒。幕僚周馥将一份抄录的文书轻轻放在他面前:“东翁,这是刚从醇王府那边‘漏’出来的,陈远草拟、醇亲王准备递上去的《浅水快艇于濒海防御及通讯侦察诸用途条陈》。”
李鸿章“嗯”了一声,拿起文书,目光快速扫过。条陈写得四平八稳,技术细节详实,将快艇在近海巡逻、通信、侦察、缉私乃至快速投送小股兵力等用途阐述得清清楚楚,颇有见地,甚至提到了未来可发展更小、更快的“雷艇”(鱼雷艇)概念。通篇没有一句涉及朝堂争权,全是实务。
“好一篇‘纯臣’之论。”李鸿章冷笑一声,将文书丢回桌上,“避实就虚,只谈技术,不论人事。这是要以技术立身,绕开权力争夺啊。还扯出什么‘雷艇’的未来,画饼充饥,倒是会吊人胃口。”
周馥低声道:“醇亲王对此条陈颇为赞赏,据说已在内廷吹风。太后近来对朝鲜事态焦虑,听闻有此新锐小巧战法,或会心动。陈远还提议,北调之艇可‘试验性’搭载新式火箭架,以增威慑。”
“火箭架?”李鸿章眼中精光一闪,“西山火药司又弄出新花样了?消息可确?”
“尚不确定,但醇亲王似已信以为真,颇为期待。”周馥道,“东翁,陈远此计,是以退为进。失军权而固技术根本,借醇亲王之势重返海防领域,甚至可能以此为契机,重新获得太后青睐。若其快艇在朝鲜边上真有所表现,哪怕只是传递文书、侦察敌情,也足以成为其复起的资本。”
李鸿章站起身,在花厅内缓缓踱步。“老夫自然知晓。此人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后用防并重,醇亲王欲以为爪牙,恭亲王虽忌惮却也惜其才……想把他彻底按死,不易。”他停下脚步,看向周馥,“但他也并非无懈可击。其根基,一在太后时而眷顾,二在醇亲王眼下支持,三在那西山制造局源源不断的新奇玩意儿。太后之心,随势而转;醇亲王之谊,利尽则散。唯有那制造局……”
他沉吟片刻:“制造局靠什么?人才、银钱、物料。胡雪岩已倒,其银钱渠道大损。人才方面,冯墨等核心虽在,但底下匠役人心可稳?物料采买,尤其是海外精钢、机器,途径可还畅通?听说他近日还在与德国人勾连,询问什么速射炮钢材和鱼雷艇图纸?”
“是,德国领事馆那边有消息,陈远确实去了信,姿态颇低,询价问货。”周馥答道。
“欲借洋人之力以自固?”李鸿章嘴角泛起一丝冷意,“洋人重利,今日可与他谈,明日亦可与我谈。他陈远能给的价格,我北洋给不起吗?”他思忖着,缓缓道:“两件事。第一,给德、英等国使馆透个风,就说朝廷对海防新械确有需求,但采购决策,最终需南北洋大臣及总理衙门共同议定,非某一人可专。第二,查一查西山制造局近期物料账目,尤其是向南方调拨的‘特殊用料’,看看有没有不清不楚的地方。另外,福建船政局那边,不是正在仿造快艇吗?让沈葆桢(时任船政大臣)仔细核核账,问问进度,看看西山派去的人,有没有‘不务正业’。”
沈葆桢是林则徐之婿,与湘淮系关系复杂,但与李鸿章有一定默契,且对朝廷负责。借他的手去敲打、审视福州那边陈远的力量,名正言顺。
周馥心领神会:“东翁高明。这是明敲西山,暗指福州,敲山震虎。若福州那边陈远的人真有猫腻,或与什么不干净的人有牵扯……”
李鸿章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眼中神色莫测:“做好我们的事便是。朝鲜那边,日人得寸进尺,朝廷主战主和议论不休,这才是当前重中之重。陈远……且让他再蹦跶几下。待朝鲜事定,再论其他。”
福州,船政局后门码头。
刘水生匆匆找到正要指挥装船的管事老吴,递上一小坛绍兴黄和一块碎银,陪着笑说了“远亲搭船”的请求。
老吴接过酒,嗅了嗅,脸上露出笑意,但听到带病孩的妇人,又皱了皱眉:“水生啊,不是老哥不帮忙,这船是公家的,带私人……不太合规矩。而且孩子有病,哭闹起来,或是过了病气……”
刘水生连忙道:“吴管事,我那表姐极安静,孩子也懂事,就是水土不服,想换个清静地方养养。只到琅岐,绝不添乱。这点心意,您买包烟抽。”他又塞过去一小串铜钱。
老吴掂量着酒和钱,看了看天色,又瞥了一眼不远处似乎开始逐屋搜查的胥吏队伍,嘟囔道:“真是麻烦……罢了,谁让赵师傅面子大。让你‘表姐’收拾利索点,半刻钟后,船在后头小码头解缆,过时不候!记住,上船后待在底舱货堆边,别出声!”
“多谢吴管事!”刘水生大喜,连忙跑回报信。
赵德山得知老吴已答应,虽略松口气,但心中那股不安却未消散。他看了一眼被杨芷幽紧紧抱着的孩子,又看了看手中那冰冷的铁盒。运输船是眼前的生路,但终究被动;海上暗线渺茫,却可能通往真正的主动。
“杨姑娘,我意已决。”赵德山将铁盒塞进杨芷幽随身包袱的夹层,声音极低却清晰,“你们先上船去琅岐,暂避风头。这信号之物你收好。若在琅岐觉不安,或事有不对,可寻机至岛上面海高处,依此法尝试。我也会……尽快安排更稳妥之法。”
这是两条腿走路的策略。先求眼前脱险,再图根本解决。
杨芷幽深深看了赵德山一眼,将铁盒藏好,重重点头:“大恩不言谢。赵师傅,你们也务必小心。”
没有更多时间告别。刘水生帮着拿起简单行李,赵德山在前探路,避开搜查队伍的方向,三人迅速潜往后门小码头。
那艘单桅的运输船已经装货完毕,老吴正不耐烦地站在船头催促。杨芷幽压低斗笠,抱着孩子,在刘水生的搀扶下,匆匆踏过跳板,钻进昏暗肮脏的底舱,隐没在一桶桶桐油和箱笼之间。
跳板收起,缆绳解脱。小船晃晃悠悠,驶离码头,沿着闽江支流,向宽阔的江口、向暮色渐起的大海方向漂去。
赵德山和刘水生站在渐渐昏暗的岸边,望着小船消失在河道拐角,久久无言。他们送走了最大的风险,也送走了沉甸甸的责任。
“师傅,我们回去吗?”刘水生问。
赵德山收回目光,脸上疲惫与坚毅交织:“回去。官府的人,怕是已经查到我们屋外了。”
他必须回去,面对盘查,应对可能的怀疑,继续扮演好那个兢兢业业、只为技术操心的西山匠师。而心底,他已开始盘算,如何动用可能即将抵达的、来自京城的密使力量,以及……是否应该主动做些什么,去接应那条漂泊在海上的、更加不确定的暗线。
风,从海上来,带着咸腥与不安,吹动了闽江口层层叠叠的浪。
闽江口外,夜色初降。
“海鸥号”勘测船在晚风中轻轻摇摆。船长老周刚刚记录下又一轮观测数据:那艘日本双桅帆船在天黑前转向东南,消失在海平线下。
“头儿,西北方向,琅岐岛那边,好像有灯光闪烁,不太像渔火。”了望的水手指着远处。
老周举起望远镜,仔细看去。暮色苍茫中,琅岐岛东侧一处临海山崖上,确有一点微弱的光亮,明灭不定,似乎……有着某种规律?
他心中一动,立刻翻出出发前冯总管秘密交代的那本薄薄的信号手册,就着船舱口透出的微弱灯光,快速比对。
明、灭、长明、短灭……频率和间隔……
老周的手猛地顿住,瞳孔收缩。
这闪烁的规律,与手册上记录的、最高优先级等待回应的那个求救信号,不完全一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像是……尝试模仿,或者因不熟练而产生了偏差?
“转舵!靠过去!保持隐蔽,灯火管制!”老周压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所有人,睁大眼睛,注意海面任何动静!注意可能出现的回应灯光或船只!”
“海鸥号”如同暗夜中的幽灵,调整风帆,悄然撕破波浪,朝着那点微弱而可疑的闪光,缓缓驶去。
风起于青萍之末。福州城内的搜查,北京衙门的算计,闽江口外的等待,以及那艘驶向孤岛的小船和船上命运未卜的母子……所有细微的波澜,正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着,汇向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风暴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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