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刀锋相对

　　卯时二刻，晨光稀薄，秋露凝霜。

　　神机坊外街道上，罕见的喧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队五十人左右的厢军，披甲执锐，步伐整齐地逼近坊门，刀枪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都头。刘通判身着官服，坐在一顶青布小轿里，跟在队伍侧后方，神色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与亢奋。

　　更引人注目的是，坊门外已聚集了近百名百姓，扶老携幼，交头接耳，许多人手中还拿着墨迹未干的《宣州商报》特刊，目光在军士与紧闭的坊门间来回逡巡，低声议论着“黑风坳天雷”、“悬赏”、“北疆遗孤”等字眼。显然，一夜之间，那悲情的故事与悬赏的消息已如野火般蔓延。

　　厢军都头走到坊门前，声如洪钟：“奉监察御史周大人、州衙刘通判之令，核查神机坊火器等违禁事宜！速开坊门！”

　　坊门楼上，明轩的身影出现，他强自镇定，按照林逸事先的吩咐，朗声道：“各位军爷，刘大人！核查自当配合，然坊内存有火药等危险之物，大批军士持械闯入，恐生意外。可否请诸位稍候，容我等禀明东家，并请军爷们先暂收兵刃？”

　　“放肆！”刘通判从轿中探出头，厉声道，“官府查案，岂容尔等刁民讨价还价？再不开门，便以抗法论处，破门而入！”

　　他话音未落，围观的百姓中便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几个胆子大的老者忍不住出声：“官爷，这神机坊平日里安分守己，还帮着咱们造农具，悬赏抓歹人，怎么就成了抗法？”“是啊，查案就查案，动刀动枪的，吓死个人哟！”“报上不是说有歹人要炸城吗？官爷们不去抓真凶，怎么反倒围起神机坊了？”

　　舆论在悄然发酵。刘通判脸上有些挂不住，对那都头使了个眼色。都头会意，正要下令撞门——

　　“吱呀——”

　　沉重的坊门却在这时缓缓向内打开。

　　门内，林逸一身青色儒衫，负手而立，神色平静。他身后是苏婉清、几位核心管事，以及数十名虽未持兵器，却站得笔直、眼神警惕的坊内护卫和工匠。柳乘风站在林逸侧后方半步，低眉垂目，双手自然下垂，仿佛一个最普通的护卫，但紧绷的肩线却透露着山雨欲来的凝滞。

　　“刘大人亲临，有失远迎。”林逸拱手，声音清晰，足以让门外百姓听清，“神机坊一应账册、库房、工坊，昨日已由周御史勘验完毕，并无不妥。不知今日刘大人率兵前来，所为何事？若是正常核查，草民自当配合，只是这刀兵森森，惊扰坊内匠作事小，若万一不慎触发火器，殃及坊外无辜百姓，恐非朝廷本意。”

　　他句句在理，又将“百姓安危”抬了出来。门外的议论声更大了些。

　　刘通判冷哼一声，下轿走到近前，抖出一纸公文：“林逸，休得狡辩！昨日核查乃是明面，今日奉周御史密令，需重点搜查火药配制间、匠人居所，尤其是……”他目光如刀，刮向柳乘风，“此人居所！尔等速速让开，否则便是阻挠公务！”

　　气氛瞬间绷紧。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柳乘风身上。

　　林逸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沉：果然直指柳乘风！他向前半步，挡在柳乘风身前些许，淡然道：“柳教头负责坊区护卫，其居所并无特别。大人要搜，尽管搜便是。只是草民斗胆一问，为何独独要重点搜查柳教头居所？可是掌握了什么确凿证据，指证柳教头与黑风坳火药案有关？若是如此，还请明示，也好让坊内上下心服口服，让门外乡亲们明白，官府并非无的放矢。”

　　他将问题抛回，同时再次将“门外乡亲”拉入语境。

　　刘通判语塞。他们哪有什么确凿证据，不过是根据密报和猜测，想来个突然袭击，逼对方露出马脚。“官府办案，何需向你解释？搜了便知！来人——”

　　“慢着。”

　　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杜明远身着便服，在两名老仆的搀扶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脸色有些憔悴，但目光炯炯。

　　刘通判脸色一变：“杜大人？您不是在家中‘协查’……”

　　“本官是奉旨守牧宣州，协查，并非禁足。”杜明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刘通判，你调动厢军，围查民坊，可有周御史与本官的联合签押文书？可有明确事由及搜查范围细则？按《大周律》，无明确文书及事由，擅调厢军查抄民产，可是重罪。”

　　刘通辩心头一慌，他确实只有周延的口头命令和一纸模糊的公文，程序上确有瑕疵。他强辩道：“此乃周御史紧急手令，事涉城防安危……”

　　“城防安危？”杜明远打断他，转向围观的百姓，提高声音，“诸位乡亲，黑风坳火药案，危及全城，本官亦深为忧心。然查案需讲证据、循律法。神机坊昨日已被详查，今日又无新证，便贸然以武力相迫，此非查案，而是扰民，更是寒了协助官府悬赏缉凶的义商之心！若人人自危，谁还敢为朝廷、为乡梓出力？”

　　他这番话，站在了百姓和“道理”一边，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声。许多百姓本就因商报内容对神机坊抱有同情，此刻见知府大人也如此说，更是觉得官府行事不妥。

　　刘通判脸色青白交加，骑虎难下。那厢军都头也迟疑地看向他。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着御史台从吏服饰的骑士飞马而至，穿过人群，径直来到刘通判面前，翻身下马，递上一封火漆密信，低声道：“周大人急令！”

　　刘通判急忙拆开，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他猛地抬头，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林逸，又迅速扫过柳乘风，最后落在杜明远身上，嘴唇哆嗦了两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密信上只有一行字，是周延亲笔，字迹潦草，透着一股气急败坏：“京城急讯，事有变。暂停一切行动，速回！”

　　发生了什么？竟让周延在计划即将得逞的关头紧急叫停？

　　林逸敏锐地捕捉到了刘通判神情的剧变，心念电转。是北疆郡王有了回应？还是京城出了什么变故？抑或是……自己昨晚散播的“北疆遗孤”舆论，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惊动了某些更高层的人物？

　　刘通判攥着密信，手微微发抖。他看了一眼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又看了看面色沉静的杜明远和眼神深邃的林逸，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周延的命令他不敢违抗，但就此退去，今日兴师动众却虎头蛇尾，他必将成为笑柄，更无法向背后之人交代。

　　进退维谷！

　　最终，他狠狠瞪了林逸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既是杜大人有疑义……今日便暂不搜查。但此事未完！林逸，还有你——”他指向柳乘风，“你们好自为之！我们走！”

　　说罢，他几乎是狼狈地钻回轿中。那厢军都头愣了一下，也只能挥手带人悻悻退去。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阵阵议论和隐约的欢呼，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杜明远深深看了林逸一眼，微微颔首，也未多言，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坊门外很快恢复了平静，但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并未真正松开。

　　林逸转身，面对坊内众人，沉声道：“危机暂解，但远未过去。所有人各司其职，加强戒备，尤其是柳教头处，增派暗哨。”他走到柳乘风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柳兄，方才若他们强闯，甚至对你动手，你会如何？”

　　柳乘风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会尽量不暴露军中武技，以寻常江湖手段应对，若实在无法……我会束手，绝不让公子陷入‘窝藏钦犯抗法’的死局。”

　　林逸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他知道，柳乘风说的是真心话，但真到那一刻，情势未必能由人控制。

　　回到书房，林逸屏退左右，只留苏婉清。他眉头紧锁：“周延突然叫停，必有重大变故。我们的舆论战或许起了一些作用，但绝不足以让一位监察御史如此失态。关键，恐怕在那封‘京城急讯’上。”

　　“夫君是怀疑，郡王爷那边，或者京中其他力量，干预了？”苏婉清问。

　　“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对方内部出现了问题，或者，他们发现了比扳倒我们更重要、也更危险的事情。”林逸走到窗前，望着北方，“柳乘风这条线，是他们刺向我们的一把刀。但破风军旧案本身，何尝不是一把双刃剑？能伤我们，也可能伤到握刀的人。或许，是这把剑的锋芒，惊醒了某些沉睡的……巨兽。”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无论如何，我们赢得了喘息之机。但这喘息的时间不会太长。必须立刻弄清楚，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我们手中的牌，也要尽快打出去——杜明远答应查的异常物资，沈小姐那边对义丰商号的调查，还有……竹翁前辈的回音。”

　　他唤来明轩，迅速下达一连串指令，整个神机坊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在短暂的停顿后，以更高的效率再次运转起来。

　　没有人知道，那封让周延仓皇叫停的“京城急讯”里，到底写着什么。但所有人都感觉到，宣州城上空汇聚的乌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厚重低沉，云层深处，隐隐有雷光翻涌。

　　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所有人视线不及的远方，悄然成形。而身处漩涡中心的神机坊，刚刚经历了一次刀锋舔血的警告。

　　下一次，还有这样的运气吗？

　　（第三百七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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