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笙往事（1）

　　默笙。

　　这个名字是那个男人给她起的。

　　他脾气坏，嘴里总在骂人，掏钱时表情像在割自己的肉。

　　但他把她带出了那个地方。

　　在这之前，她没有名字。

　　或者有过，忘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舌头断掉那天的味道。

　　铁锈味，浓得噎住喉咙。

　　不是别人打的，是自己咬的。

　　娘说，女孩子话太多，命不好。

　　……

　　河水的腥气混着潮湿的泥土味，是她最早记住的味道。

　　那时她不叫默笙。

　　爹娘叫她阿蘅（同音衡）。

　　姓柳，柳阿蘅。

　　家在江南一个挤着太多人的水湾边，墙是泥糊的，顶是茅草盖的，一下雨就漏，屋里得摆满盆盆罐罐，嘀嗒声能响一夜。

　　爹总是咳。

　　像拉风箱。

　　咳得狠了，整个人蜷起来，肩膀耸动着，脸憋成一种难看的酱紫色。

　　咳完，他会摊开捂嘴的布巾，盯着上面沾着的暗红点子发呆，眼神空荡荡的。

　　娘的手从来没停过。白天给邻街的绣坊缝补，粗糙的指尖总缠着洗不掉的线头颜色。

　　晚上就着豆大的油灯继续缝，针脚细密，眼睛熬得通红。

　　换来的铜板，一把一把，都喂给了药罐子和米缸。

　　药罐子咕嘟咕嘟响，冒出的气味苦涩刺鼻，盖过了屋里永远的霉潮味。

　　米缸却总是浅得很快。

　　阿蘅怕爹咳。

　　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心，攥得紧紧的。

　　她缩在屋角，抱着膝盖，不敢出声，只盼着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快点过去。

　　有时爹咳得喘不上气，娘会放下手里的活，轻轻拍他的背，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阿蘅就盯着娘那只拍背的手，看指节处的红肿和裂口。

　　她更怕爹咳完后的安静。

　　那种死一样的沉寂里，爹会长时间望着窗外那条浑浊的河，眼神灰败，然后重重地叹一口气。

　　那口气那么沉，压得小小的屋子都晃。

　　河上从来不缺热闹。

　　乌篷船来来往往，摇橹声咿呀。

　　偶尔有阔气的画舫经过，丝竹声飘过来，带着酒肉香气，还有女人娇俏的笑。

　　那声音隔着水汽传来，模糊又遥远，像另一个世界。

　　阿蘅有时会趴在窗口看。看画舫上明亮的灯笼，看那些穿绸裹缎的人影晃动。

　　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他们一定不用闻药味，不用听咳嗽，不用饿肚子。

　　“看什么看！”

　　娘会一把将她扯回来，力道有些重，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焦躁和厉色，“那不是什么好地方！离远点！”

　　阿蘅趔趄一下，不敢吭声。

　　她不懂为什么看看也不行。

　　她只是觉得那些亮光，那些声音，很好听，很好看。

　　日子就像河里的水，浑浊地流着。

　　爹的药没断过，但咳声并没好转，那布巾上的红点子却越来越多，连成片。

　　娘的眉头越拧越紧，话越来越少，夜里翻身的次数变多了。

　　一天，药铺的伙计来催账，说话很不客气。

　　娘把攒了许久的一小串铜板塞过去，赔着笑脸说好话。

　　伙计掂量着那点钱，嗤笑一声，甩下一句“这点够干嘛，下次再不凑齐，方子就别想了”，走了。

　　娘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

　　阿蘅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那天晚上，娘没点灯缝补。

　　她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

　　爹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像快要散架的马车。

　　第二天，娘出门了，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穿着体面、面团团似的胖女人。

　　女人手里拿着个小手绢，进屋就掩了掩鼻子，眼睛在逼仄的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缩在角落的阿蘅身上。

　　那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把她从头到脚刷了一遍。阿蘅害怕地往后缩。

　　“模样还周正，”

　　女人对娘说，声音尖细，“就是瘦了点，黄了点。调教调教，兴许是个苗子。”

　　娘的手指绞着衣角，指节发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女人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娘。

　　布袋落在娘手里，发出一点沉闷的声响。

　　娘的手猛地一抖，像被烫到一样，但还是死死攥住了。

　　“人我就带走了。”

　　女人说着，朝阿蘅伸出手，“丫头，跟你潘姨走，以后有好日子过。”

　　阿蘅惊恐地看着娘，又看看床上咳嗽的爹，死死扒着墙根，不肯动。

　　娘走过来，蹲下身，眼睛红得厉害，却没什么眼泪。她

　　伸出手，胡乱地理了理阿蘅枯黄的头发，声音哑得厉害：“阿蘅，听话……跟潘姨去……去学门手艺……有好饭吃……”

　　“娘……”

　　阿蘅怯怯地叫了一声，心里慌得厉害。

　　娘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只是推了她一把，力道不大，却把她推向了那个胖女人。

　　“走吧！”

　　潘姨一把抓住阿蘅细细的胳膊，指甲掐得她生疼。

　　笑呵呵地对娘说：“放心，亏待不了她。”

　　说着就半拖半拽地把阿蘅往外拉。

　　阿蘅徒劳地回头，看见娘背对着她，肩膀塌下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爹在床上猛地咳起来，咳得惊天动地，那破布巾捂在嘴上，指缝里好像又渗出了那吓人的红色。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隔绝了爹的咳嗽声，隔绝了屋里那股混合着药味和霉味的空气，也隔绝了娘那个蜷缩的背影。

　　潘姨拉着她，沿着河岸走。

　　河水依旧浑浊，腥气扑面。

　　乌篷船从身边划过，摇橹的人面无表情。

　　远处，那条曾经让她觉得好看又遥远的画舫，亮着灯，丝竹声隐隐约约，此刻听起来却有点刺耳。

　　她胳膊被攥得生疼，跌跌撞撞地跟着。心里空了一块，风吹过去，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不知道什么叫“学手艺”，也不知道“好饭吃”是什么滋味。

　　她只是突然很想再闻闻屋里那苦涩的药味，再听听爹那撕心裂肺的咳嗽。

　　潘姨走得很急，胖胖的身体挪动得却很快，手像铁钳一样，不容她挣脱。

　　河面的风大了起来，吹得她眼睛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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