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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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扎的手指擦过刀柄上新嵌的宝石,冰凉滑腻。

  这感觉短暂地压住了他胸腔里那点惶惑。

  三天前,破城时的幸福还在耳膜上震动。

  他不是第一次跟着江无花打仗,却是第一次进这样富庶的大虞城池。

  丝绸撕裂的声音,瓷器摔碎的脆响,女人压抑的哭泣,金银在袋子里碰撞的闷响……

  这些东西像烈酒,烧得他眼睛发红。

  他抢得不多。

  至少他自己觉得不多。

  几块成色不错的玉佩,一把镶着珍珠的匕首,还有从一个绸缎商怀里扯出来的锦囊,里面是些金豆子。

  他藏得很好,压在行李最底下。

  他想着,回到草原,这些东西能换多少头牛,多少匹好马。

  或许还能……

  他偷偷瞄了一眼远处那个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子上的身影,心里那点火热又迅速被一盆冷水浇灭。

  江无花在说话,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过铁板,每个字都砸进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里。

  有齐天部的战士,有刚投降的大虞兵卒,还有更多眼神茫然的平民。

  “……我说过,抢来的东西,七成归自己,三成交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像在清点牲口。

  “但我说的是战场上,从敌人手里抢。我说的是战利品,不是从平民家里搜刮的财物,不是从女人孩子身上扯下来的首饰。”

  巴扎觉得喉咙发紧。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靴尖。

  “有人觉得,城破了,里面的东西就是无主的,谁手快就是谁的。”

  江无花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气,只有一种冰冷,“有人觉得,我们提着脑袋打仗,拿点东西怎么了?”

  下面有人小声附和,很快又沉寂下去。

  “我也想问,怎么了。”

  江无花往前走了一步,木台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我们为什么打仗?是因为大虞的官老爷抢了我们的地?大虞的兵抢了我们的粮?大虞的皇帝把我们当牲口?

  现在我们来了,破了城,然后呢?我们也去抢?去抢那些可能也被官老爷抢过、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的人?那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人群寂静。

  只有风吹过残破旗帜的噗噗声。

  “区别在于规矩。”

  江无花的声音斩钉截铁,“我的规矩。齐天部的规矩。抢平民财物者,鞭二十,赃物充公,逐出主力营,去辅兵营扛三个月尸体。”

  巴扎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感到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猛地抬头,看向台上的江无花。

  她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情绪。

  “巴扎。”

  她叫了他的名字。

  两个手持长鞭的匕首营战士走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他们是黑石部落的老人,曾经和巴扎一起喝过酒,打过猎。

  “我……我没有!”

  巴扎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我只是捡了点……捡了点没人要的东西!”

  “从那个吓得尿裤子的老头怀里捡的锦囊?”

  江无花问,语气平淡。

  “从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手上捡的镯子?”

  巴扎的脸瞬间惨白。

  她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乌力罕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脸色铁青,胡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走到木台下,仰头看着江无花,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声音:

  “盟主……巴扎他……他还小,不懂事,这次……这次能不能……”

  江无花的目光从巴扎身上移到乌力罕脸上。

  “乌力罕首领,规矩立下来,是给人看的,还是给人破的?”

  “可是……”

  乌力罕急道,“他是我们黑石部落的……”

  “在齐天部,只有守规矩的战士,和坏规矩的兵。”

  江无花打断他,“他坏了规矩。”

  乌力罕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了下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巴扎正用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行刑。”

  江无花对那两个战士说。

  鞭子扬了起来。

  牛皮鞣制的鞭子,浸过水。

  第一鞭落在巴扎背上,皮袄裂开一道口子,血痕瞬间渗了出来。

  巴扎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猛地绷紧。

  乌力罕闭上了眼睛,拳头攥得死紧。

  第二鞭,第三鞭……

  巴扎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他不再出声,只是死死盯着脚下的地面。

  每一鞭都像带着倒钩,撕开皮肉,也撕开他那点可怜的侥幸和虚荣。

  二十鞭很快抽完。

  巴扎背上血肉模糊,他几乎站立不住,全靠两个战士架着。

  搜出来的财物被当众倒在一个木箱里,金光闪闪,刺痛了许多人的眼睛。

  “押去辅兵营。”

  江无花挥了挥手,不再看巴扎一眼。

  人群沉默地看着巴扎被拖走。

  有人面露不忍,有人眼神快意,更多人是一种深深的敬畏。

  乌力罕走到江无花面前,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盟主……”

  “心疼了?”江无花问。

  乌力罕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也心疼。”

  江无花看着远处城墙的缺口,声音低得像自语,

  “心疼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人心。仗好打,人心难聚。今天我们抢一间民宅,明天就有人敢屠一个村子。今天我们放过一个巴扎,明天就有一百个、一千个巴扎跳出来。到时候,我们和那些我们打着旗号要推翻的东西,还有什么两样?”

  她转过头,看着乌力罕:

  “你想让黑石部落永远只是草原上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小部落,还是想让跟着我们的人,以后能挺直腰杆,告诉他们的子孙,我们不一样?”

  乌力罕沉默了。

  他看着江无花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可怕。

  不在于她的武力,而在于她心里那把尺子,太冷,太硬,而且对谁都一样。

  “我……明白了。”

  乌力罕哑声说,深深行了一礼,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

  江无花独自站在木台上,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看着下面渐渐散去的人群,看着那些重新开始清理废墟、分发粮食的士兵和平民。

  巴扎的血迹还留在地上,暗红色,刺眼。

  她想起李长生很多年前,一边笨拙地给她换尿布,一边骂骂咧咧地说:

  “人这玩意儿,就不能给太多好脸,不然准蹬鼻子上脸……但也别真不把人当人,不然……跟畜生有啥区别?”

  当时她听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建立规矩,就像在流沙上垒石头。

  每一块石头都得足够沉,足够硬,压得住下面的蠢蠢欲动。

  巴扎是其中一块石头,被她亲手砸下去,用血粘合。

  疼吗?

  肯定疼。

  但如果不砸,这沙垒的台子,眨眼就塌了。

  她走下木台,靴子踩过那片暗红,没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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