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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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无花离开云州地界时,身后那片焦黑的山坳像是烙在她眼底,挥之不去。

  风里还裹着那地方的尘土味,掺着隐约的血腥和焦糊,粘在喉咙深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走得不快,步子有沉。

  她没回头。

  回头也看不见什么了。

  只有黑,和吃掉了那么多条命、那么多声哭嚎的沉默。

  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

  不是手上沾了血的那种不一样。

  那血她后来在冰冷的溪水里搓洗了很久,指甲缝里的红丝却像刻进去了。

  是心里有什么东西被那两具尸体,被那截枯指,被那个空荡荡的村子,给彻底砸碎了。

  她想起爹。

  想起他瘫在长生铺子那把破椅子里,对着空鱼桶唉声叹气,骂她是讨债鬼,骂世道坑人,却从没真的去做过什么。

  他那么厉害,厉害得不像人,可他选择看着,等着,耗着。

  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万年的石头,又冷又硬,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下圆滑的厌倦。

  她不要那样。

  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尝到一点血腥味,不知道是风刮的还是自己咬的。

  眼睛看着前方灰茫茫的路,没有焦点。

  光活着,是不够的。

  像草一样,今年被踩死了,明年又长出来,再被踩死。

  或者像那两个人,变成吃草的,或者被吃的。

  她得变成点别的。

  变成野火,烧过去,管它下面是沃土还是荒原,烧出一条路来。

  或者变成一棵树的根,狠命往下扎,穿过岩石,咬住地底,让上面的树干怎么大风也吹不倒。

  脑子里乱,又好像从没有这么清楚过。

  她得有人。

  不能就她一个。

  一个人,再狠,也就是一把刀,能杀一个两个,杀不完所有挡路的,也劈不开这铁桶一样的世道。

  她想起路上见过的那些流民,那些缩在城墙根下、眼神像枯井一样的人。

  他们怕死,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但要是给他们一口饭,一条看上去能活得稍微像人一点的路呢?

  还有那些被门派欺压的小武馆,被帮派盘剥的脚夫,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散修。

  这些人,像散在地上的沙子。没人去拢一把。

  她停住脚步,路边是一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焦黑的枝桠狰狞地指着天空。

  她靠着树干坐下,从包袱里拿出赵领头给的那半块硬饼,用力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用口水慢慢泡软了,再一点点咽下去。

  她拿出水囊,晃了晃,只剩一个底。

  小心地抿了一口,冰水滑过喉咙,脑子更清醒了点。

  叫什么?

  不能叫江无花。

  这名字太软,带着长生铺子的烟火气,带着爹骂骂咧咧的保护。

  也不能用秦山的名号,他的债,她算是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还了,两清了。

  得有个新名字。

  让人听了就记得住,有点分量,又让人摸不着底细。

  她看着老槐树那半截焦黑的树干,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齐天。

  齐天大圣。

  那个爹小时候讲过的、无法无天、搅得天上地下不得安宁的影子。

  她曾经觉得那只是个故事,现在想想,那不就是一股子不服输、想把一切都捅个窟窿的劲头吗?

  好,就叫齐天。

  不是齐天大圣,就是齐天。

  天一样高,一样广,一样……不管你人间这些破事。

  那她这股“齐天”的劲,就要砸进这人间里。

  听起来口气很大,有点可笑。

  但她不在乎。

  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叫多了,就成了真的。

  第一步,得先活下去,找到第一批沙子。

  她歇够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继续往北走。

  那边流民多,城镇也多,更容易藏身,也更容易找到那些和她一样、被这世道逼到墙角的人。

  她不再避开人流,反而主动往那些缩在破庙、残垣下的流民群里钻。

  她仔细看,仔细听。

  看哪些人眼里还有一点光,不是完全的麻木。

  听哪些人抱怨里还带着点不甘心,不是纯粹的认命。

  她看中一个带着个小女孩的妇人,那妇人自己饿得摇摇晃晃,却把最后一点糊糊喂给了孩子,孩子的眼睛还亮着。

  她走过去,没多说,从怀里掏出半块饼子,掰了一大半,塞给那妇人。

  妇人吓了一跳,像是被烫到一样,不敢接,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又把孩子往身后藏。

  “吃吧。”

  江无花开口,声音有点沙哑,但尽量平稳,“不要你东西。”

  妇人犹豫了很久,饼子的香味像钩子一样勾着她。

  她最终飞快地抢过去,狼吞虎咽,噎得直伸脖子,又把一点点碎屑塞进孩子嘴里。

  江无花就站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等妇人吃完了,警惕地看着她,像是等她提要求。

  江无花只是问:“往北走,哪个镇子落脚容易点?”

  妇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是这种问题,含糊地指了个方向。

  “谢谢。”

  江无花点点头,转身就走。

  走出去十几步,她听到那妇人在身后小声说:“……黑水镇……有施粥的,但去晚了就没了……”

  江无花脚步没停,心里记下了。

  她又遇到几个半大的小子,为了一点偷来的食物打得头破血流。

  她走过去,几下把他们拉开,力气大得让他们吃惊。

  她把身上最后一点干粮拿出来,分给他们。

  “打什么打,抢这一点,够谁吃?”

  她声音冷硬,“想吃饱,得找别的法子。”

  小子们看着她,不服气,又有点怕。

  “有什么法子?”其中一个胆子大的问。

  “跟我走。”

  江无花说,“不一定能吃饱,但肯定饿不死。可能还会死得更快,你们自己选。”

  她说得直接,甚至残酷。

  小子们互相看看,最后有两个一咬牙,跟上了她。

  另外几个犹豫了一下,跑开了。

  江无花没拦。

  她要的不是人多,是心狠。

  或者说,是还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去狠的心。

  就这样,她像捡破烂一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捡。

  捡了五个半大的小子,两个还算硬朗的老头——他们以前是猎户,眼神还锐利。

  还有一个被打断了腿的镖师,靠在一堵破墙下等死,她给了他一点伤药,问他愿不愿意教几个小子点粗浅功夫,换口饭吃。

  镖师浑浊的眼睛看了她很久,点了点头。

  人很少,很杂,像乌合之众。

  她带着这十来个人,找到了黑水镇外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庙顶塌了一半,但墙壁还算完整,能挡风。

  她让大家收拾出块能睡人的地方,自己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拎回一小袋米,还有一小包盐。

  是从镇上一个为富不仁的米商后院“借”来的(继承了李长生的优良传统)。

  没伤人,只是用了点秦山教的潜行技巧。

  她把米和盐交给那个带孩子的妇人——她后来也跟来了,叫王婶——让她熬点稀粥。

  当热乎乎的、带着咸味的粥水分到每个人手里时,破庙里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似乎被这点微弱的热气驱散了一丝丝。

  所有人都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疑惑,更多的是茫然和依赖。

  江无花站在漏风的庙门口,看着外面沉下来的夜色,没喝那粥。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这点温暖,像风中残烛,一口气就能吹灭。

  漕帮的人,官府的人,随便来一队兵痞,就能把这点刚刚聚起来的火星子踩得粉碎。

  她得让他们快点变得有用,变得能咬人。

  她转过身,看着庙里或坐或卧、小心翼翼喝着粥的人。

  “从今天起,我们叫齐天盟。”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庙外的风声。

  没人说话,都愣愣地看着她。

  “齐天盟第一条规矩:不欺负自己人。有吃的,分着吃。有打的,一起上。”

  “第二条:不准吃人。谁碰那条线,我亲手剁了他。”

  “第三条:听话。我的话。”

  她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脏污的脸,看到有人低下头,有人眼神闪烁,比如那个镖师。

  没人在意是齐天盟还是乱地帮。

  更没人在意这个小女孩多大,是谁。

  他们在意的是,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现在,我们人少,力薄。得像老鼠一样藏着。”

  她继续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冷硬的力道,

  “但老鼠也能啃垮粮仓。我们要做的,就是先活下去,然后,一点点把那些不让我们好好活的东西,啃掉。”

  她没说大道理,没画大饼,只说活下去,啃东西。

  但这几句话,却像锤子一样,敲进这些早已被生活捶打得麻木的心眼里。

  有点疼,却又莫名地撬开了一点缝。

  夜里,江无花靠坐在冰冷的墙根下,听着四面八方的鼾声和磨牙声,还有外面呜呜的风声。

  她怀里抱着那把匕首,眼睛看着庙门外那片有限的、灰暗的天空。

  齐天盟。

  种子算是撒下去了。

  是长出棵能咬人的毒草,还是没等冒头就被踩烂,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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