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孤臣血诏

　　闪电的余光照亮了曹无眠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也照亮了他脚下那两具尚在微微抽搐的内卫尸身。雨水顺着石阶倒灌入地下，混合着逐渐弥漫开的血腥气，将这禁书堂染得如同幽冥鬼域。

　　林知白僵在原地，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让他遍体生寒的，是曹无眠那双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毫无温度的眼睛。

　　“掌……掌印？”林知白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曹无眠没有回答，只是拄着木杖，一步步走近，枯瘦的脚踩在血水与雨水的混合物中，发出轻微的吧嗒声。他走到那两具尸体旁，弯腰，伸出干枯如鸡爪的手，在其中一具尸体的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了一块乌木腰牌。

　　他将腰牌扔到林知白脚下。

　　借着窗外断续的闪电光芒，林知白看清了腰牌上的字样——并非寻常内卫的编号，而是一个狰狞的“獬”字！

　　“獬豸卫……”林知白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獬豸卫，直属于皇帝，专司侦缉、刑讯、暗杀，是比普通内卫更神秘、权力更大，也更为酷烈的天子私兵！他们出现在这里，只意味着一件事——皇帝，要对他下手了！

　　“为……为什么？”林知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曹无眠，“陛下他……明明准我继续查下去……”

　　“准你查，不代表准你活。”曹无眠的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啼鸣，在这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你查到的东西太多，也太深了。福王遇刺，朝局动荡，陛下需要稳定。而你，林知白，你就是那个最不稳定的因素。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随时可能引爆福王、靖安侯，甚至牵扯出更多旧事的火星。”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林知白：“更何况，你还碰了最不该碰的东西。”他的视线，落在了林知白下意识捂住胸口的位置——那里，藏着那半块“赠兄”玉佩。

　　林知白浑身一颤：“秦王之事……”

　　“那不是你该碰的！”曹无眠第一次显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愤怒的低吼，“那是悬在整个大渊头顶的剑！碰了，就得死！咱家护了你一次，护不了你第二次！獬豸卫出现在这里，就是陛下已经无法再容忍你的信号！”

　　“所以，掌印是要亲手了结我，向陛下表忠心么？”林知白惨然一笑，心中一片冰凉。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同盟，找到了在这黑暗中的引路人，却原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曹无眠沉默了。他佝偻的身影在闪电映照下，如同风中残烛。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下，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

　　“咱家在这禁书堂四十年，”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苍凉，“亲手埋葬了六个像你一样的人，也亲手……篡改、销毁了无数可能动摇国本的真相。咱家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大局’，为了这天下苍生，能少流点血。”

　　他抬起头，看向那无尽黑暗的档案架深处，仿佛在凝视着那些被他亲手埋葬的亡魂。

　　“可咱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咱家只是一个懦夫，一个帮着主子掩盖罪行、粉饰太平的……老奴才。”

　　他的目光转回到林知白身上，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古井无波，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直到看见你，林知白。你让咱家想起了四十年前，刚入宫时的自己……那份傻气，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执着。”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看着林知白，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咱家不能让你变成第七个。”他嘶哑地说，“但咱家也救不了你。陛下已经起了杀心，獬豸卫既然出动，就不会只有这两人。外面，恐怕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林知白的心沉到了谷底。难道今夜，真的在劫难逃？

　　“但是，”曹无眠话锋一转，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骇人的精光，“咱家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你，也让那些被埋没的真相，有一线生机的机会！”

　　他猛地用木杖顿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跟咱家来！”

　　说罢，他不再理会林知白，转身，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敏捷，再次走向那通往地下的石阶入口。

　　林知白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两具獬豸卫的尸体，一咬牙，忍着背后的剧痛，快步跟了上去。

　　再次踏入地下密室，那股阴寒陈腐的气息更加浓重。曹无眠没有去往那个存放碎片的樟木箱，而是径直走向密室最深处，那里有一面看似与其他无异的石壁。

　　他在石壁几个不起眼的凸起处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按动。一阵轻微的机括声响后，石壁竟然向内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更加狭小、仅能容纳两三人的隐秘石室！

　　石室内空空荡荡，只有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紫檀木长盒，盒子上雕刻着繁复的龙纹，却带着一种古朴苍凉的气息。

　　曹无眠走到木盒前，神情变得无比肃穆，甚至带着一丝虔诚。他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样东西：

　　一封颜色泛黄、以火漆密封的信函，火漆上的印痕，赫然是早已废止的、前朝太子规制的螭龙纽！

　　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边缘隐约能看到墨迹渗透。

　　还有一块……与林知白怀中那半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刻着另外两个字——“死生”——的另外半块玉佩！

　　“这……这是？！”林知白呼吸一窒。

　　“秦王……真正的遗诏。”曹无眠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三百年的沉重，“以及，他临死前，咬破指尖，在被弓弦勒杀前一刻，写下的……血书。”

　　林知白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曹无眠拿起那封火漆信函，却没有拆开，而是直接递给了林知白：“这遗诏，是太祖登基前，秦王被囚禁时，自知必死，托付给他最信任的太傅，也就是咱家祖上所留。里面……是太祖当年与之盟誓，共掌江山，并立秦王为‘皇太弟’的铁证！”

　　他又拿起那卷明黄绢帛，上面用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写着几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大字：

　　“兄背盟，弑亲窃国。吾魂不灭，必见其社稷倾颓，子孙凋零！后世子孙，得此血书者，当承吾志，复我秦脉！”

　　字字泣血，怨气冲天！

　　林知白看着那血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几乎要将他冻僵。这才是真正的“星象异动，紫薇晦暗”的根源！是缠绕在大渊皇族血脉中，整整三百年的诅咒和鬼魂！

　　福王和靖安侯府掌握的，恐怕就是关于这份血书和遗诏存在的线索！他们以此要挟皇帝，而皇帝，绝不可能让这足以颠覆他统治合法性的东西公之于众！

　　曹无眠将血书也塞到林知白手中，然后，拿起了那半块刻着“死生”的玉佩，与林知白怀中的半块合在一起。

　　严丝合缝！

　　“死生契阔……”曹无眠看着那完整的玉佩，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多讽刺的誓言……现在，它是你的了。”

　　他将完整的玉佩，也放到了林知白颤抖的手中。

　　“拿着这些东西，从密道走！”曹无眠指向石室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洞口，那洞口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方，“这条密道，连陛下都不知道，是咱家祖上为防万一所建，直通城外！出去之后，立刻离开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那掌印您呢？！”林知白急问。

　　“咱家？”曹无眠转过身，背对着他，佝偻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孤独而决绝，“咱家活了六十多年，够了。总得有人……留下来，把该断的线断掉，把该引开的人引开。”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林知白，记住，活下去！把这些东西带出去！真相……不该被永远埋葬。大渊的未来，也不能永远建立在一场弑亲的谎言之上！”

　　“走吧！”

　　曹无眠猛地一推林知白，将他推向那个黑暗的洞口。

　　林知白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黑暗中如同雕像般伫立的老宦官，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决绝的背影，眼眶瞬间湿热。

　　他知道，这一别，即是永诀。

　　他没有再犹豫，将三样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物件紧紧抱在怀中，一低头，钻入了那未知的、充满生机的黑暗密道之中。

　　在他身后，石壁缓缓合拢。

　　曹无眠听着密道口彻底关闭的声音，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空荡荡的石室，以及那扇即将被撞开的、通往地面的门。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褶皱的宦官袍服，拄着木杖，挺直了那佝偻了一辈子的脊梁。

　　脸上，露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而傲然的笑容。

　　“陛下……老奴，先行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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