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不如酒钱

　　唐不二一屁股陷进那张专属的太师椅里，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也跟着这声呻吟，变得粘稠而凝滞。

　　张子墨站在柜台后，手里还捏着那支毛笔，墨汁在笔尖汇聚，欲滴未滴。

　　老周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那把雪亮的剁骨刀被他握在手里，刀锋映着他沉默的脸。

　　方丈没了。

　　丐帮的也死了。

　　这轻描淡写的十二个字，像两柄无形的重锤，砸在张子墨和老周的心头，震得他们脑子里一片嗡鸣。

　　那可是灵枢寺方丈，武林泰斗弘慈。

　　那可是丐帮帮主，秦天策。

　　江湖上足以搅动风云的两个顶尖人物，在掌柜的嘴里，就成了两个谈崩了生意的倒霉蛋。

　　这种极致的荒谬感，让张子墨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镜片，试图组织语言。

　　“掌柜的，那……灵枢寺与丐帮，当真……”

　　“别提了。”

　　唐不二猛地一摆手，打断了他，脸上是真真切切的肉痛。

　　“一提我这心口就抽着疼。”

　　他把那只空了的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

　　张子墨张了张嘴，所有关于江湖风云、血案真相的疑问。 他看着唐不二那副天塌下来都没亏钱重要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老周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再次响起了剁肉的声音。

　　笃。

　　笃。

　　笃。

　　比之前，更重，也更乱。

　　“就是！”

　　阿七从后院跑了进来，满头大汗，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他刚好听到了最后一句。

　　“掌柜的，那帮秃驴欠咱们钱，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唐不二斜了他一眼。

　　“你懂个屁？”

　　“债主和欠债的都死绝了，这账就是一笔烂账。你还想去阎王殿里讨不成？”

　　“赶紧干活去！再敢偷懒，我扣你这个月工钱抵债！”

　　“哦……”

　　阿七脖子一缩，再次被无情地镇压，灰溜溜地跑去擦桌子了。

　　大堂里，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一个掌柜在唉声叹气地算计亏损。

　　一个账房在心神不宁地拨着算盘。

　　一个跑堂在愤愤不平地卖力干活。

　　一个厨子在心烦意乱地用力剁肉。

　　仿佛灵枢寺那场惊天动地的血案，不过是遥远城邦的一场风闻，吹到这有间客栈，只剩下掌柜亏掉三百两银子的余波。

　　黄昏，最后一缕残阳从门外收走。

　　客栈里点上了灯火，生意也渐渐来了。

　　几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一两个刚收工的趟子手，要上一壶最便宜的浊酒，一碟茴香豆，便能消磨一晚上的时光。

　　往日里，这些人谈论的，无非是东家长西家短，或是城里哪个富户又纳了第几房小妾。

　　但今天，所有人的话题，都出奇地一致。

　　“听说了吗？天大的新闻！灵枢寺……完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了声音，却难掩眉宇间的兴奋。

　　“何止是完了！”同桌的瘦高个一拍大腿，“我三舅家的表侄子就在云台山下卖炊饼，他可是亲眼见了！血流成河啊！”

　　“快说说，快说说！”

　　邻桌的人也凑了过来，整个客栈的客人都竖起了耳朵。

　　唐不二趴在柜台上，眼皮耷拉着，像是在打盹，只有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张子墨和阿七，则停下了手里的活，听得格外认真。

　　那瘦高个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你们是不知道，那丐帮新帮主秦天策，真是条汉子！他爹，就是二十年前被灭门的那个秦百川大侠！”

　　“他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揭穿了灵枢寺方丈弘慈老秃驴的真面目！原来那弘慈，就是当年灭了秦家满门的凶手！”

　　“什么？！”

　　“我的天！”

　　客栈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阿七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张子墨的镜片后，闪烁着震惊的光。

　　两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又飘向了柜台后那个仿佛睡着了的掌柜。

　　瘦高个越说越起劲，仿佛自己亲临现场。

　　“那场面，啧啧！秦帮主一身孝衣，大战弘慈老魔！打得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秦帮主使出同归于尽的绝招，抱着那老魔头，一起化成了灰！”

　　“好！死得好！”

　　“这才是真英雄！”

　　客人们群情激奋，拍案叫好。

　　唐不二被吵得不耐烦，抬起头，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

　　“吵什么吵？”

　　“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酒喝完了就续，没钱就滚蛋！”

　　众人被他这么一喝，声音小了许多，但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鄙夷。

　　国仇家恨，江湖大义，在这贪财老板的眼里，竟还不如几文酒钱。

　　张子墨沉默地低下头，继续拨动着算盘珠子，只是那珠子，一颗都未曾拨对。

　　他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唐不二那句话。

　　“生意谈崩了。”

　　“两人一拍两散，直接把自己都给谈没了。”

　　何等轻描淡写。

　　又是何等的……恐怖。

　　就在这时，客栈那扇被张子墨新换上的门板，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一道缝。

　　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

　　那是个年轻的僧人，身上的僧袍破了几个大洞，脸上、手上满是划伤，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与慌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他的目光在客栈里飞快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柜台后的唐不二身上。

　　看到那张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懒散的脸，年轻僧人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他踉跄着冲了进来，扑到柜台前。

　　“砰”的一声。

　　一个沉甸甸的、沾着血污的布袋，被他拍在了柜台上。

　　布袋的口子没扎紧，几块碎银子和金叶子，从里面滚了出来。

　　叮当作响。

　　唐不二那原本耷拉的眼皮，瞬间掀开。

　　他的眼睛，在那一刻，亮得吓人。

　　年轻僧人没注意到这个变化，他双手撑着柜台，剧烈地喘息着，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

　　“住店！要一间……不，把你们后院都包了！”

　　“我给你钱！这些都给你！”

　　“不管谁来，都说……都说没见过我！求你了！”

　　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和那袋金银上。

　　唐不二坐直了身体。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个钱袋。

　　他只是慢悠悠地，将桌上那把用了多年的紫砂茶壶，扶正了位置。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和气生财的笑容，八字胡也跟着翘了翘。

　　“客官。”

　　“小本生意，概不赊账。”

　　“不过嘛……”

　　他的目光，落在那袋金银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有钱，一切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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