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恶人自有天收

　　夜风从破碎的门洞里灌进来，带着一股凉意，却吹不散大堂里血腥、骚臭和油腻混合的怪味。

　　阿七哼哧哼哧地提着一桶又一桶的水，奋力冲刷着地上的污迹。

　　水流过处，血色变淡，但那股浸入地砖缝隙里的味道，却顽固地盘踞着。

　　他一边干活，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

　　“扣我工钱……我的肉……”

　　“明明是我打跑了坏人……”

　　张子墨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具尸体倒下的地方。

　　虽然尸体已经被拖走，地面也被冲刷干净，但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红点，看见那整个头颅塌陷下去的恐怖画面。

　　他手里的抹布抖了一下，沾着水的脏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湿了他的鞋面。

　　他浑然不觉。

　　厨房里，剁肉声早已停止。

　　老周沉默地站在灶台前，火焰舔舐着锅底，将水烧得咕嘟作响。

　　他的面前摆着一排配料，葱花、香菜、自家腌的酸菜，还有一碗切得厚薄均匀的五花肉。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他握着锅铲的手，却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的视线，穿过厨房的门帘，落在那个正躺在后院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剔着牙的胖子老板身上。

　　那个人，刚刚亲手把一个江湖一流高手，变成了一滩烂泥。

　　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开始抱怨晚饭做得太慢。

　　“老周！面好了没有！饿死老子了！”

　　唐不二的嚷嚷声从后院传来，打破了大堂里诡异的寂静。

　　老周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仿佛被那声音从深思中惊醒。

　　他收回目光，低头，开始下面。

　　面条在沸水中翻滚。

　　很快，三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被端上了桌。

　　雪白的面条，翠绿的葱花，红亮的肉臊，香气扑鼻。

　　“吃饭了！”

　　唐不二的声音再次响起，人已经从后院晃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还在跟地砖较劲的阿七，又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张子墨。

　　“磨蹭什么？活儿是干不完的，饭不吃，哪有力气亏本？”

　　他自顾自地坐到主位上，拿起筷子，也不客气，对着最大的一碗面就“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那吃相，粗鲁，急切，像饿了三天三夜的难民。

　　阿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闻到香味，也顾不上抱怨了，丢下水桶就冲了过来，抱着自己的那碗狼吞虎咽。

　　只有张子墨，迟迟没有动。

　　他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他看着眼前的面，香气钻进鼻孔，胃里也发出了抗议的声响。

　　可他就是没有半分食欲。

　　他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个鬼面人倒下的瞬间，和那声轻微的“嗒”。

　　唐不二吃得满头大汗，抬头看到张子墨没动筷子，嘴里含着面条，含糊不清地问。

　　“怎么，账房先生，嫌我这面不合你‘子曰’的口味？”

　　张子墨抬起头，迎上唐不二那双被热气熏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

　　那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眼睛，市侩，懒散，此刻还带着几分饕足的油光。

　　可张子墨却觉得，自己仿佛在凝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井下，是无尽的黑暗。

　　他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掌柜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阿七埋头吃面的声音停了下来，他抬起满是油光的嘴，茫然地看看张子墨，又看看唐不二。

　　老周站在厨房门口，擦拭着锅台的手也停了下来。

　　整个客栈，只剩下唐不二咀嚼面条的“吧唧”声。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哈气。

　　然后，他看着张子墨，笑了。

　　那笑容，很和善。

　　“子墨啊，你这问题问得可就没道理了。”

　　他拿起筷子，从自己碗里夹起一块最大的五花肉，放进了张子墨的碗里。

　　“我？唐不二。”

　　“有间客栈的掌柜，你的东家，阿七和老周的老板。”

　　“一个普普通通，只想混吃等死，挣点小钱的生意人。”

　　他的语气，坦然得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张子墨的嘴唇颤抖着。

　　“可是……那个鬼面人……”

　　“哦，那个啊。”

　　唐不二像是才想起来，他用筷子指了指天花板。

　　“都说了，恶人自有天收。”

　　“你读书多，应该明白。这叫‘举头三尺有神明’。那家伙杀孽太重，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收了他，很合理。”

　　合理？

　　张子墨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唐不二那张“真诚”的脸，看着他嘴边还沾着的油光，心中那个恐怖的猜想，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确定。

　　这个人，不是在装傻。

　　他是在，警告。

　　用一种最平淡，最日常的方式，画下了一条线。

　　线的那一边，是真相。

　　而线的这一边，是他，唐不二，一个只想混吃等死的客栈老板。

　　谁敢越线，谁就要面对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张子墨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是子墨……想多了。”

　　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拿起了筷子，夹起那块唐不二给他的五花肉，机械地送进嘴里。

　　肥腻的口感，在舌尖化开。

　　他却尝不出丝毫味道。

　　“这就对了嘛。”

　　唐不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埋头对付自己的面。

　　“吃饭，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他一边吃，一边又想起了什么，抬头对张子墨说。

　　“对了，子墨。后院那个小和尚，你明儿记得去问问，他那盒子是哪儿来的。咱们收了人家的东西，总得问问来路，万一是偷的抢的，咱们也好退回去不是？”

　　“咱们可是正经生意人，不能干那销赃的勾当。”

　　张子墨的心，猛地一跳。

　　盒子！

　　那个从灵枢寺带出来的，引来杀身之祸的盒子！

　　他刚想开口，却见唐不二已经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沾血的布袋，将里面的金银珠宝“哗啦”一下，又倒在了桌上。

　　唐不二捻起一颗东珠，对着灯光眯眼看着，嘴里啧啧有声。

　　“不过嘛，这住宿费和精神损失费，可是他心甘情愿付的，这个不能退。”

　　看着唐不二那副财迷心窍，爱不释手的模样。

　　张子墨刚刚涌到嘴边的话，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着满桌的金银，又看了看后院的方向。

　　他突然意识到。

　　掌柜的，不是在问他。

　　而是在……布置新的任务。

　　鬼面人死了。

　　但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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