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扫街赎罪

　　唐不二将那根老山参捧在手里，左看右看，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烂菊花。他甚至把人参凑到鼻子底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表情，仿佛吸进去的不是药气，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宝贝，真是个好宝贝啊……”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爱不释手地喃喃自语，“这须子，这芦头，这品相……回头切下半根须子尖尖，泡水里卖，就叫‘钱坤再造甘露’，一壶……怎么也得卖个十两银子吧？”

　　他正盘算得美滋滋，一抬头，就看见张子墨站在不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发了疯的怪物。

　　“子墨啊。”唐不二把人参小心翼翼地用绸布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账算完了？”

　　“……算完了。”张子墨的声音有些干涩。

　　“看你这副样子，是替我心疼那五两银子的茶钱，还是心疼那没影儿的二十四两工钱？”唐不二嘿嘿一笑。

　　张子墨抿了抿嘴，没说话。他心疼的不是钱，是他那摇摇欲坠的圣贤之道。

　　唐不二从钱箱里摸出两枚铜板，随手往柜台上一扔，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拿着。”

　　“掌柜的，这是？”张子墨一愣。

　　“赏你的。”唐不二用一种恩赐般的口吻说道，“昨天那份文书，写得不错，有水平，条理清晰，滴水不漏。这是给你的润笔费，去买串糖葫芦吃吧，别整天苦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克扣你工钱了。”

　　两文钱。

　　张子墨看着那两枚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铜板，只觉得无比刺眼。他呕心沥血，出卖良知，写就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卖身契”，最后就换来两文钱的“润笔费”。

　　这已经不是侮辱了，这是一种艺术。

　　一种独属于唐不二的，抠门到极致的艺术。

　　他默默地收起铜板，躬身行了一礼：“谢掌柜的。”

　　他不知道，自己这声“谢”，究竟是谢那两文钱，还是在谢唐不二又一次让他看清了这世界的真实面目。

　　客栈外，阿七的监工生涯正值巅峰。

　　“嘿！王麻子！你那扫帚是没吃饭还是怎么的？软绵绵的！地上那块狗屎，你是不是想留着它过年？”

　　王麻子屈辱地咬着牙，用扫帚边，一点一点地把那坨干硬的玩意儿铲进撮箕里。周围看热闹的街坊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声，让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还有你！李二狗！墙角！墙角没看见吗？都长青苔了！这是咱们客栈的脸面，懂不懂？刮不干净，今天中午的窝窝头减半！”阿七叉着腰，唾沫横飞，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李二狗拿着一把破铁片，玩命地刮着墙角的苔藓，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两人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这比跟人火拼三天三夜还要累。累的不是身，是心。

　　就在这时，街口一个卖炊饼的小贩，因为躲避一辆马车，不小心将担子一歪，几个热乎乎的炊饼滚落在地，正好滚到了王麻子的脚边。

　　小贩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哆哆嗦嗦地就想去捡。换做往日，王麻子不把他剩下的炊饼全抢了，都算他祖上积德。

　　可今天，周围几十双眼睛都盯着他。

　　王麻子浑身一僵，脑子里一片空白。

　　“看什么看！还不快帮人捡起来！”阿七的呵斥声及时响起。

　　王麻子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触电般地蹲下身子，笨手笨脚地把那几个沾了灰的炊饼捡起来，递还给小贩。

　　小贩愣住了，接过炊饼，看着凶神恶煞的王麻子，结结巴巴地说了句：“谢……谢谢好汉……”

　　说完，挑着担子，逃也似的跑了。

　　王麻子愣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表情古怪。他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谢谢”。这感觉……比被人骂一句“狗娘养的”，还要让人浑身不自在。

　　客栈里，净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双手合十，脸上露出了顿悟般的神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快步走到正在柜台后打盹的唐不二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唐不二被他吓了一跳，睁开眼没好气地问：“又干嘛？想预支工钱啊？门儿都没有！”

　　“不，不是。”净远一脸虔诚，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小僧是想请教掌柜的，方才那一幕，可是佛法中所言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境界？您让那两位施主，通过最卑微的劳作，去感受善意，从而洗涤自身的罪孽。这……这便是您老的‘红尘渡厄’之法吗？”

　　唐不二掏了掏耳朵，茫然地看着他：“你说啥？什么刀？什么佛？我让他扫地，是因为街上脏，影响我客栈的生意。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指了指后院的水缸：“缸里没水了，赶紧去挑满。挑不完，今天你也别想吃窝窝头了。”

　　“是！小僧明白了！”净远非但没有气馁，反而像是得到了更高深的开示，眼神更加狂热，“掌柜的是在点化我，‘担水劈柴，无非妙道’！多谢掌柜的！”

　　说完，他精神抖擞，扛起扁担，一阵风似的冲向了后院。

　　唐不二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客栈里，好像就没一个正常人。

　　傍晚时分，王麻子和李二狗终于扫完了大半条街，两人累得像两条死狗，瘫坐在客栈的门槛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街道，确实干净了许多。

　　老周从厨房里端出两个大碗，碗里是两个黑乎乎的窝窝头，和一碟咸菜。

　　他一言不发，将碗放在两人面前。

　　王麻子和李二狗看着那粗糙的窝窝头，再闻着从客栈里飘出的，隐隐约约的肉香，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两人拿起窝窝头，狼吞虎咽，吃得比山珍海味还要香。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布短褂，身手看起来颇为矫健的汉子，走到了客栈门口。他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正在啃窝窝头的王麻子和李二狗，使劲揉了揉眼睛。

　　“大……大哥？二哥？你们这是……”

　　王麻子和李二狗一抬头，看见来人，顿时老脸一红，手里的窝窝头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汉子没等他们回答，目光便越过他们，投向了客栈之内。他看到了趴在柜台后，昏昏欲睡的胖子掌柜，看到了角落里安静看书的白面书生，还看到了那个叉着腰，一脸警惕看着他的跑堂伙计。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两位哥哥，你们在这儿扫地，那咱们昨天跟黑虎帮约好的，城南码头那批货……还抢不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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