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意味深长

　　当王麻子、李二狗和铁头三人再次出现在有间客栈门口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扭曲、颤抖，像三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鬼魂。

　　三个人，去时还带着几分硬闯龙潭虎穴的悲壮，回来时，那股子气已经被抽得干干净净。王麻子白色的中衣被冷汗浸成了半透明，紧紧贴在身上，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李二狗走路的姿势很怪，两条腿像是面条，每一步都打着晃。而最能打的铁头，此刻却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脑袋，眼神发直，手里紧紧攥着那锭还带着黑虎体温的银子，仿佛那是自己的卖身契。

　　客栈里，阿七正百无聊赖地用抹布擦着一张空桌子，一抬头看见他们，嘴巴立马张成了“O”型。

　　“我的老天爷！你们……你们还活着？”

　　这话像根针，扎破了三人紧绷的神经。李二狗腿一软，第一个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了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鼻涕差点一起流下来。

　　王麻子扶着门框，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举起那锭银子，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掌……掌柜的……事……事儿……办成了。”

　　柜台后，唐不二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他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那感觉，仿佛王麻子说的不是谈成了一笔掉脑袋的生意，而是买回来了二两酱油。

　　这种极致的轻慢，比黑虎帮大堂里的刀光剑影，更让王麻子感到一阵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走进客栈，将那锭银子“当”的一声放在柜台上。

　　清脆的响声，终于让唐不二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没有在王麻子惨白的脸上停留哪怕一瞬，而是径直落在了那锭银子上。他伸出两根手指，像夹起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一样，将银子夹了起来，对着夕阳的光亮，眯着眼仔细瞧了瞧，甚至还用牙咬了一下。

　　“成色不错，足十两。”他满意地点点头，随手将银子扔进了钱箱深处，那动作，自然得像是往自家米缸里添了一勺米。

　　“坐吧。”唐不二指了指旁边的长凳，语气平淡，“说说。”

　　王麻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惊心动魄的过程，添油加醋，不，是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他着重描述了黑虎的凶残，大堂的肃杀，以及自己是如何临危不乱，舌战群雄，将掌柜的“商业理念”发扬光大。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堪称传奇的经历，至少能换来掌柜的一句夸奖。

　　然而，唐不二听完，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平淡表情。

　　“嗯，知道了。”

　　就三个字。

　　王麻子准备好的一肚子慷慨陈词，瞬间憋了回去，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难受得想吐血。

　　角落里，一直竖着耳朵偷听的阿七，此刻已经按捺不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柜台前，眼睛死死盯着钱箱，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掌柜的！十两银子啊！这是咱们的第一笔‘咨询费’！说好的提成……”

　　唐不二瞥了他一眼，从钱箱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拿出五枚铜钱，在柜台上一字排开。

　　“王麻子，临危不乱，当机立断，赏两文。”

　　“李二狗，虽然没说话，但没拖后腿，也算有功，赏一文。”

　　“铁头，新人入伙，敢打敢拼，值得鼓励，赏一文。”

　　他顿了顿，又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文钱，加了进去。

　　“这是我个人掏的，算是给你们压惊。一共六文钱，去，买一壶最便宜的劣酒，今晚喝了好好睡一觉。”

　　王麻子，李二狗，还有铁头，三人看着那六枚在暮色中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铜板，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拿命换来的十两银子，最后就变成了六文钱的酒钱。

　　这已经不是抠门了，这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降维打击。

　　“多……多谢掌柜的……”王麻子颤抖着手，将那六文钱收了起来，只觉得这几枚铜板，比那十两银子还要沉重。

　　“至于你，”唐不二转头看向阿七，“你干什么了？你在店里擦了一下午桌子，桌子都快被你擦掉一层皮了，还想要提成？”

　　阿七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唐不二敲了敲柜台，“这笔生意，从头到尾的策划，是我。承担风险的，是他们三个。你动嘴皮子了，还是动脑子了？想要钱，可以，明天你跟着他们去棺材铺那条街，你要是能收上来一文钱，我给你提半文。”

　　阿七一听“棺材铺”，脖子立马缩了回去，灰溜溜地退到一边，不敢再言语。

　　客栈里的气氛，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诡异。

　　净远不知何时已经挑完了水，正站在后院门口，他双手合十，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狂热的顿悟之色。

　　“贫僧又悟了！”他低声对自己说，眼中光芒四射，“掌柜的这是在演化‘财布施’与‘法布施’之别！那十两白银，是黑虎帮的‘恶业’所化，乃不净之财，掌柜的取之，是为了镇压其业力。而这六文钱，却是掌柜的‘善知识’所化，是清净之财，赐予他们，是为了洗涤他们的心神！高！实在是高！以财破障，以法渡人，这才是真正的红尘佛法！”

　　厨房里，老周切菜的刀声，不知何时停了。他依旧沉默，只是那握着菜刀的手，青筋微微凸起。他看着唐不二的背影，眼神深处，怀疑和惊惧交织，变得愈发深邃。

　　只有张子墨，他从始至终都坐在自己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手中的《孟子》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到了地上。

　　他听着王麻子死里逃生的叙述，听着唐不二轻描淡写的赏赐，听着净远颠三倒四的疯话。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疯人院的正常人，周围的一切，都荒诞到了极点。

　　他所信奉的道义、礼法、良知，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被那个胖子用一把算盘，敲击得支离破碎，连渣都不剩。

　　他抬起头，看着唐不二那张因为算计而显得油光满面的胖脸，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

　　这不是对高手的敬畏，而是对一种完全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恐怖的未知力量的敬畏。

　　“掌柜的……”王麻子喝了一口凉茶，总算缓过了一点神，他苦着脸，说出了眼下最大的难题，“那个……黑虎说了，让我们三天之内，摆平棺材铺那条街。那地方……邪性得很，油盐不进，咱们……”

　　他的意思是，您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新的“商业理念”可以传授一下。

　　唐不二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这个难题毫无兴趣。

　　他伸出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然后将掏出来的东西，在手指上搓了搓，吹掉。

　　“怕什么。”

　　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跟死人打交道的人，最怕什么？”

　　他问了一个问题，却没等任何人回答。

　　“他们不怕鬼，不怕官，更不怕你们这种地痞流氓。”

　　唐不二的嘴角，勾起一丝狐狸般的笑容，他看着王麻子三人，慢悠悠地吐出了后半句话。

　　“他们最怕的，是生意做不成。”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重新趴回柜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生意做不成？

　　王麻子、李二狗、铁头三人面面相觑，脑子里一团浆糊。

　　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让他们的生意做不成？去砸他们的棺材？那不又回到打打杀杀的老路上了吗？

　　三人苦思冥想，把脑子都想破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看着那个已经发出轻微鼾声的胖子，忽然觉得，黑虎帮的刀，其实并不可怕。

　　最可怕的，是这个胖子，他永远只给你一个钩子，却从不给你鱼饵。而你，还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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