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米里藏沙

　　客栈大堂里，那股子因为金钱而躁动的邪火，好像真的被唐不二那泡冻成冰坨子的尿给浇灭了。

　　张子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堵在胸口的大石终于被搬开。他重新坐回角落，翻开账本，那熟悉的墨香和数字，让他找到了久违的安宁。

　　唯有净远和尚，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双目紧闭，盘腿而坐，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又豁然开朗，脸上的表情比外面的天气还变幻莫测。显然，掌柜刚才那番关于骗子被打断三条腿的“禅机”，够他参悟个三天三夜了。

　　唐不二已经重新躺回了他的太师椅，手里又捧起了那本不知名的黄色话本，悠长的鼾声很快就均匀地响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冰冷，一句话吓跑一个骗子的男人，只是众人饭后的一个幻觉。

　　客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比往日更平静些。阿七擦桌子都比平时用力，桌板被他搓得“嘎吱”作响，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这份平静没能持续多久。

　　午后，太阳正毒，街上的人都躲在屋檐下纳凉。客栈的门帘一挑，隔壁米行的王老板，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他没穿平日里那身沾着米糠的短褂，而是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绸缎长衫，虽然料子一般，但被他穿出了一种即将登基的派头。

　　他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喊道：“唐掌柜！唐掌柜！别睡了！天大的喜事！”

　　唐不二的鼾声停了，他费力地睁开眼，一脸被人吵醒好梦的不耐烦：“嚷嚷什么？你家米仓着火了？”

　　“嘿，瞧你说的！”王老板也不生气，反而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我这是来给你指条明路的！怕你在这条穷死的道上，一头走到黑！”

　　他径直走到那张被垫了腿的桌子前，也不坐，就那么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师椅上的唐不二。

　　“唐掌柜，你怕是被上次那个不入流的小骗子给吓破胆了吧？”王老板摇着头，一脸的痛心疾首，“我告诉你，那都是小打小闹！跟万老板的‘财富联盟’比起来，连提鞋都不配！万老板那才是真正的大手笔，大气运！”

　　阿七停下了手里的抹布，警惕地看着他，像一只护食的小狗。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吵架的。”王老板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我是来普度众生”的架势，“我是受了孙百万孙老板的委托，来给街坊们传福音的！孙老板说了，咱们东城不能落下！他自掏腰包，又从万老板那里请了一百块‘天运石’，专门用来提携咱们这些还没‘入伙’的街坊！”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绸布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躺着一块青色的石头。

　　“看到了吗？”他把石头托在掌心，像是在展示传国玉玺，“这是第二批！功效比第一批更强！孙老板说了，都是街里街坊的，不赚大家钱。原来一百两一块，现在，只要五十两！而且，只要买了这块石头，就算是我们‘财富联盟’的外围成员了！以后有什么发财的路子，都优先考虑我们自己人！”

　　他说完，目光扫过客栈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停在阿七身上。

　　“小七啊，我看你是个机灵孩子。别跟着你这不识时务的掌柜了。五十两，你拿不出来，王哥我先给你垫上！等你以后发了财，再还我就是了！这叫‘原始股’，懂不懂？”

　　阿七捏着抹布的手紧了紧，他看了一眼王老板，又看了一眼躺在椅子上，好像又快睡着了的唐不二。他脑子里，那条断了三条腿挂在城门上的身影，和王老板那张肥得流油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摇了摇头，闷声闷气地说：“我……我没钱。”

　　“没钱？”王老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没钱才要想法子赚钱啊！你守着这破客栈，一个月工钱几百文？累死累活，够你娶媳妇的吗？够你买房的吗？”

　　“够我吃饭。”阿七把头埋得更低了。

　　王老板碰了个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把目光转向角落里的张子墨：“张账房，你是个读书人，脑子比他们灵光。你可要想清楚了，是抱着你的之乎者也喝西北风，还是跟着我们吃香的喝辣的？”

　　张子墨放下手里的账本，扶了扶眼镜，站起身，对着王老板，一板一眼地作了个揖。

　　“王老板，”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此等聚集众人之财，以供一人之欲的法子，非正道。其始也甘，其终也苦。看似楼起，实则沙筑。还望王老板，三思而后行。”

　　“浮云？沙子？”王老板被他这套文绉绉的话搞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张秀才，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我这手里攥着的是真金白银！你那套大道理，能当饭吃吗？”

　　他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客栈里的人，挨个点评：“一个伙计，穷得叮当响！一个账房，满嘴酸腐气！还有一个掌柜，”他指着唐不二，“守着个金山，非要当砖头用！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家客栈，从上到下，都是穷命！烂泥扶不上墙！”

　　他正骂得起劲，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后厨传了出来。

　　“你的米，掺了沙子。”

　　声音不响，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王老板的笑声上。

　　老周从后厨走了出来，他手里没拿刀，只是端着一碗刚淘好的米，水还清澈，但碗底，沉着一层细细的黄沙。

　　王老板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肥肉瞬间僵住，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八道！我王记米行的米，在城东是出了名的货真价实！”

　　老周没理他，只是把那碗米，轻轻地放在了柜台上。“三斤米，二两沙。以前，没有这么多。”

　　一句话，比张子墨那一套子曰诗云，杀伤力大了何止百倍。

　　周围几个趴在门口看热闹的街坊，眼神瞬间就变了。他们可以不懂什么“沙筑之楼”，但谁都懂“米里掺沙”。这是奸商才干的勾当。

　　“好你个老王！我说怎么最近的米饭吃着牙碜呢！”

　　“亏我们还信你！你就是这么‘提携’我们这些街坊的？”

　　王老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指着老周，嘴唇哆嗦着：“你……你们……这是合起伙来污蔑我！”

　　“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清楚。”唐不二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子，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悠悠地说道，“老王啊，你这个人，其实挺聪明的。知道米里掺沙，能多赚点。可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米里的沙子，跟你手里的那块石头，是一个道理。”

　　王老板愣住了。

　　“沙子掺多了，米就没人买了。你骗来的人多了，总有找不到下家的时候。”唐不二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到时候，米行砸了，你这‘财富联盟’也得塌。你说，是你那三条腿结实呢，还是京城那位仁兄的结实？”

　　冰冷的话语，像一盆腊月的雪水，从王老板的头顶浇了下来。他手里的那块“天运石”，不知怎么的，忽然变得无比滚烫，烫得他一个哆嗦，差点脱手扔出去。

　　他看着唐不二那张似笑非笑的胖脸，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冬眠的毒蛇盯上了，浑身上下的血都凉了。

　　“你……你们给我等着！”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句，抓起石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客栈里，又恢复了安静。

　　阿七看着王老板屁滚尿流的背影，又看了看柜台上那碗沉着沙子的米，心里那叫一个痛快。他觉得，今天老周和掌柜说的这几句话，比他喝了三大碗鸡汤还舒坦。

　　角落里，净远和尚猛地睁开双眼，双手合十，对着老周的背影，激动得浑身发抖。

　　“阿弥陀佛！贫僧又悟了！”他转向一脸无奈的张子墨，声音狂热，“张施主，你看到了吗？周施主那一碗米，胜过千言万语！那不是米，那是‘明镜台’！他不是在揭穿王施主，他是在洗涤我们所有人心中的‘沙尘’啊！而掌柜的最后一言，更是蕴含无上金刚之力，直指本心，破除魔障！这……这叫‘当头棒喝’！善哉，善哉！有间客栈，真乃我佛门无上修行之地啊！”

　　张子墨默默地合上了账本。他觉得，心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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