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拿来垫桌脚

　　夜风，带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在有间客栈的废墟里打着旋儿。

　　唐不二站在一片狼藉的中央，胖乎乎的脸上，再也没有一丝平日的懒散与市侩。

　　他的眼神，冰冷得像是西山乱葬岗里最深的那口枯井。

　　手中的图纸残片，轻如鸿毛，却又重若泰山。

　　那朵含苞待放的三瓣梅花印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刺得他记忆深处隐隐作痛。

　　他站了很久，久到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艰难地刺破浓雾，照亮了这片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惨状。

　　“咳……咳咳……”

　　一声虚弱的咳嗽，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老周最先醒来。

　　他猛地从地上坐起，第一反应便是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竟然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连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

　　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

　　老周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然后，他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大堂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

　　那些昨夜凶神恶煞的杀手和护卫，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姿势千奇百怪，有的甚至还在打着轻微的鼾声。

　　黄通和那个叫冷刃的顶尖高手，像两条死鱼一样瘫在角落，双目无神，脸上写满了生不如死的绝望。

　　而他的同伴们……阿七抱着铁锹，张子墨枕着算盘，净远和尚保持着罗汉拳的起手式，全都睡得正香。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柜台的方向。

　　他们的老板，唐不二，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算盘，对着一地碎裂的桌椅板凳，神情悲痛地计算着什么。

　　“老板……”老周的声音沙哑干涩。

　　“醒了？”

　　唐不二头也没抬，只是用一种死了爹妈的悲痛语气说道：“醒了就别愣着，快过来帮我算算！这张八仙桌，当初花了三两四钱，折旧算它三两，被那和尚撞碎了，这笔账怎么算？还有阿七，他刨坟刨坏我一把新铁锹，五十文，还没赔我呢！”

　　老周：“……”

　　紧接着，阿七、张子墨、净远和尚等人也悠悠转醒。

　　他们的记忆，都停留在自己拼尽全力，然后眼前一黑的瞬间。

　　“我……我们赢了？”阿七摸着自己发闷的后心，看着满地“睡着”的敌人，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都睡着了？”净远和尚也是满头雾水。

　　唐不二终于算完了账，他站起身，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睡眼惺忪地看着众人，一脸的理所当然。

　　“还能怎么回事？”

　　“都打累了，就睡着了呗。”

　　他指着满地狼藉，用一种仿佛自己才是最大受害者的委屈口吻抱怨道：“我睡得正香呢，就听见外面叮叮当当的，吵死了！等我一觉醒来，家就没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解释……虽然听起来荒谬绝伦，但看着满地睡得安详的敌人，似乎……又找不出别的理由。

　　难道真是……大家棋逢对手，打了个两败俱伤，最后全都力竭昏睡了过去？

　　“掌柜的！”张子墨是第一个从震撼中恢复理智的，他扶了扶鼻梁上歪掉的眼镜，神情亢奋，“战果如何？我们缴获了多少战利品？”

　　听到“战利品”三个字，唐不二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有气无力地走到一张还算完整的桌子前，从怀里掏出他忙活了半宿的“成果”，一把扔在了桌上。

　　“叮叮当当……”

　　几枚碎银子，十几个铜板。

　　旁边，还有两个被压扁了的，冷硬的肉包子。

　　“这就是全部赔偿！”

　　唐不二指着那点可怜的叮当响，痛心疾首，声泪俱下地宣布：

　　“我们……破产了！”

　　……

　　黄通也醒了。

　　他感觉不到一丝内力，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像一滩烂泥。他几十年的苦修，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他看着那个正为了几个铜板捶胸顿足的胖子老板，心中涌起的，是比死亡更深沉的恐惧。

　　他明白了。

　　杀人，是解脱。

　　废掉他的武功，让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家主，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这位前辈，是要让他用另一种方式，来偿还他的“债”！

　　院墙外，冷刃也从昏迷中醒来。

　　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百骸，每一条经脉都像是被烧断的琴弦，丹田更是空空如也，比黄通的下场还要凄惨。

　　他完了。

　　一个杀手，失去了武功，比死了还难受。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际，他看到那个胖子老板，骂骂咧咧地从废墟里捡起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似乎是少了一条腿。

　　然后，那个胖子，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张满是尘土的图纸，团了团，塞进了桌脚下。

　　桌子，稳了。

　　“噗——”

　　冷刃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心血狂喷而出，道心在这一刻，被那极致的羞辱与轻蔑，碾得粉碎。

　　那是他用命换来的“天工造物”图纸啊！

　　竟然……竟然被拿去垫了桌脚？！

　　就在客栈众人对着那点可怜的“赔偿”唉声叹气，感觉人生无望时，张子墨的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冲到唐不二面前，神情激动得近乎癫狂。

　　“掌柜的！谁说我们破产了？！”

　　他一把抓起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声音都在颤抖。

　　“我们没有破产！我们只是进行了一次成功的‘资产并购’！”

　　“您看！”他指着满地昏迷不醒的高手，像是在介绍一堆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这些，都不是负债！他们是我们最重要的‘人力资源’！是优质的、无需支付薪水的劳动力啊！”

　　张子墨越说越兴奋，一个宏伟的蓝图在他脑海中迅速形成。

　　“我提议，立刻启动‘债务重组与劳务派遣’计划！”

　　“那个姓黄的胖子，一看就精通商贾之道，可以负责我们客栈的财务管理和对外贸易！”

　　“那个放冷气的，力气大，可以去后厨帮老周劈柴！”

　　“至于剩下的这些杀手，身体素质过硬，正好可以全部派遣到西山乱葬岗，协助阿七经理进行‘矿区’的深度开发与挖掘工作！这能将我们的‘开采效率’，提升至少十倍！”

　　整个客栈，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看神仙一样的目光，看着这个疯子账房。

　　唐不二听完张子墨的计划，摸着下巴上那撮八字胡，沉思了片刻。

　　他一脸嫌弃地撇撇嘴。

　　“一群穷鬼，打工能挣几个钱？”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算了，蚊子再小也是肉。就这么办吧。”

　　他拍了拍张子墨的肩膀，用一种托付江山的沉重语气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有间客栈的‘人力资源总监’！”

　　就这样，在一片诡异而又充满商业气息的氛围中，有间客栈的新秩序，建立了。

　　当竹影楼的精英杀手和江南黄家的高手们，从昏迷中醒来时，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不仅武功尽废，还人手多了一份签着血手印的，金额高到足以让他们还一百年的“劳务合同”。

　　他们的传奇人生，在有间客栈，以另一种水深火热的方式，正式开启。

　　夜深人静。

　　唐不二独自一人，坐在那张新垫好的桌子前。

　　他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将那张垫桌脚的图纸，抽了出来。

　　他摊开图纸，指尖轻轻拂过那朵三瓣梅花印记，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里，再无半分市侩与懒散，只剩下幽深如潭的寒意。

　　“三十年了……”

　　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低语，在黑暗中响起。

　　“‘天工造物’的图纸，终究还是重现人间了。”

　　“梅花坞……”

　　“你们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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