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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奥运来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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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已经凉下来,电车沿着来时的路,一路疾驰,我坐在后排感受着夜风的吹拂,一种舒服感油然而生。因为干活以及隔壁烧烤摊浓烟缭绕的缘故,我整个T恤都有点油乎乎的。揪起领口闻一闻,满是烧烤味。天气热,加上出汗,身上有点汗涔涔、黏糊糊的——看来,澡和衣服一天一洗,是免不了的。

  脚仍旧有些麻疼,只想尽快回去好好泡个脚,然后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路上车不多,王磊开得飞快,一会功夫便到家了。

  我拿着钥匙打开房门,像进入了一个无尽的黑洞。灯光亮起的一刹那,光明充斥着整个空间,才有了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换上拖鞋,双脚有种被刑满释放的自由感。本想泡泡脚,发现暖壶里没有热水,想用还得现烧。睡觉要紧,便只好用脸盆在水龙头上接上半盆凉水,走到院子里,用凉水冲冲脚,再用手简单搓搓,算是给双脚SPA了。

  王磊不着急洗漱,一回来,换上拖鞋,便踱出房门,站在门口享受着微弱的夜风,大口而贪婪地抽着香烟。我洗漱完毕,便自顾自地躺下休息。王磊则在抽上两支烟后,才不急不忙地做着睡觉前的洗漱准备。

  今天确实太累了,本以为会很快进入梦乡,结果不知道是因为王磊的呼噜声,还是因为自己太兴奋,闭眼半天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整个人精神的很。没办法,既然睡不着,我的大脑索性开启工作模式。回忆这一天的前前后后,有种从大学生瞬间变为打工人的不真实与恍惚感。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给我内心带来很大触动。而体验过真实的打工生活,我才真正理解了父母的不易。

  折腾了2-3个小时,将近凌晨4点钟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但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因为大多是浅睡眠状态,对于明明和谢超的归来动静,我听得分明。到早上7点多钟,随着王磊出门上厕所,我被吵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我索性也穿好衣服去上厕所。

  因为厕所远,人难免会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彻底苏醒过来,加上天已大亮,因此归来后,想要重新入睡,变得更加不容易。

  对于谢超三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习惯了,他们重新入睡,显然比我更加容易。而我,显然还没有习惯。

  虽然昨晚睡眠少,但一上午并不觉得困倦,但“欠债总是要还的”,一过下午2点,我便有点精神不济,哈欠连连。手里穿串的动作也有点变形,虽然强打精神,萦绕的困意还是欲把我强行拉入沉睡的深渊。

  “昨晚没睡好吧?”谢超见我眼睛耷拉着,动作有气无力,关切地问道。

  “嗯,也不知道咋搞的,昨晚死活睡不着。”我有点抱歉。

  “你先睡会吧,我们三个人穿就行。”

  “那怎么好意思呢!”我是来干活的,而且是拿工资那种,即便谢超不介意,我也应当以小工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否则怎么好意思领工资。

  “今晚估计和昨晚一样忙,等你休息够了,再去摊位上帮忙吧。穿串不耽误的,今天穿得早,我们几个也能穿完。”谢超再三劝道。

  既然谢超好心,我也不好再强撑着。再考虑到串不够,晚上也可以继续穿,于是只好听从谢超的建议。我洗完手,便迅速躺到床上,闭了眼,听着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顷刻间便安然入梦。

  这一睡下,就睡得昏天黑地,灯光、说话声等,都对我产生不了丝毫影响。我就这么一直贪婪地睡着,仿佛要把昨晚缺失的觉完全补回来。

  过了不知多久,王磊喊我起床,结果喊了两声,见没反应,王磊只好摇醒我。

  “哥,该起床去烧烤店了。”

  “几点了?”我迷瞪着眼睛,不想动弹。

  “7点半了。”

  “我竟然睡了这么久?!”连续睡了5个多小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赶忙一激灵,魂魄瞬间归位后,便起身穿衣服。

  跟着王磊离开房间,这时我才发现天空已经朦胧黑了,四周的夜灯亮起,昏黄如梦。

  抱着一箱烤串,王磊开电车带我去烧烤店,路上夜风吹拂,十分温暖,借着夜的舒适,我的精神状态,也慢慢恢复过来。

  如谢超预料的那般,今晚的烧烤生意果然依旧火爆。奥运会已经开赛,奖牌榜实时更新着,而中国也不负众望,在奖牌榜上一马当先,牢牢占据奖牌榜首位。大家的热情高涨,看着奥运比赛回放,不住地品头论足。谈笑间,烤串和啤酒,也不知不觉地消耗殆尽。

  晚上10点左右,王磊骑电车回去又带了几百只烤串过来,结果到凌晨1点左右的时候,已经所剩不多。谢超担心不够,让再回去穿一些带过来。于是我便跟着王磊一起回去。

  等穿上200多串后,谢超打来电话说,不用继续穿了,人已经不多了。考虑到时间已经接近凌晨3点,谢超便跟我俩说,不用再过去了,直接在家休息就行。我俩紧张的心情,总算放松下来。

  简单洗漱后,便各自上床休息。说来奇怪,虽然下午补过觉了,但这一晚我依旧入睡飞快,任王磊的呼噜声也打扰不了我。

  在谢超那里帮忙的这些天,基本上每天都是这样的节奏。上午睡觉,下午穿串,晚上出摊,凌晨入睡,有时候也得熬到后半夜,甚至盯到天亮。整个人都是日夜颠倒的状态。

  干了几天之后,我才发现,这种工作不仅是对体力的考验,更是对精力的极大考验。3千工资看似多,但确实不轻松,而且都是拿劳动一点点换来的——农民工的辛苦大抵如此。不过是他们做得久了,逐渐习惯和麻木了而已。

  烤串生意也属于服务行业,既然是服务行业,难免会遇到一些不愉快,虽然大部分顾客都挺友好,但仍有极少数人仗着花钱消费,就对我们颐指气使,态度极为嚣张和鄙夷,仿佛我们就该低人一等。尤其是当客人喝大的时候,什么难听话都可能说出口。

  比如,因为上酒或上菜慢,就破口大骂:“还他X做不做生意了?半天了烤串怎么还他X还没上桌!”或者因为吃到了一块生肉,就厉声要求刚刚上桌的20多串重新烤制,并扬言再有生肉,就退全款。

  也有心情不好的人故意给你找茬。比如临结账时,说啤酒跟马尿一样,羊肉馊了没法吃(但明明他们吃喝很开心),摆明了不想结账或者想少结账。这种人你跟他理论不得,因为他们压根不是来跟你讲理的。

  担心影响其他客人,很多时候,谢超就大事化小,选择了闷声吃哑巴亏,让客人看着给钱,或者直接免单。一开始我很不理解,甚至有点忿忿然,并看不起谢超的懦弱。而这点情绪,也不可避免的影响了我的心情。

  有天晚上我莫名有点烦,王磊肚子疼,上厕所去了,我便临时代替他给客人点餐和上烤串,结果因为忙碌,中间出了几次错,本该是A桌的板筋,我给了B桌;本该是B桌的鸡心,我却给了A桌;C桌催上菜,我问明明进度,才发现自己忘记下单了。结果C桌一开始很温和且礼貌的五人,瞬间便开始对我恶语相向,各种说我“白痴”“不长脑子”“不会下单,就别做生意”之类十分难听的话。我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便生气地反驳说:“不想吃,滚蛋!”,而且说得很大声,临近的几桌也听到了,都开始侧目。

  其中一个看起来壮壮的男生,似乎感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忽然收住笑脸,怒目圆睁,猛地拍案而起,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吃掉一般:“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其时我仍在气头上,不知道可能要面临怎样的危险。恰在此时,谢超端着20多串烤鸡心和烤脆骨,闻声走过来,开始打圆场说:“不好意思啊,各位,刚才是我们的疏忽,这些鸡心和肉串,就当是我们免费送的,希望各位都消消气,你们点的正在烤,一会就送过来。”谢超边说边陪着笑脸。

  “这点肉就打发了?”壮壮的男生把本来要发泄在我身上的怒气,转嫁给了谢超。

  “各位喝的一打啤酒,也算我请了。”谢超赶忙再补充一句。

  “行吧,我们点的羊肉串快点上!”壮壮的男人似乎还不满意,但在旁边一位外表斯文的朋友打圆场下,这才放过了我们,吐一口烟,坐回座位。

  一场危机悄然解除。

  事后,我开始反思:让谢超倒贴了一些食材和啤酒,我感到很抱歉;然而一想到被客人侮辱的言语,心里仍旧很难平衡。

  谢超看出了我的心思,深夜临收摊时,趁着不忙,便端来两瓶啤酒,十几支烤蘑菇和鸡翅,坐下来跟我交心。

  谢超说,初做生意时,他也遇到过几次这种情况,一开始也仗着年轻气盛,要跟客人理论到底,甚至不惜骂回去。结果有一次碰到了钉子,跟客人大打出手,一时间桌椅板凳乱飞,吓得其他客人纷纷逃离。双方脸上、胳膊上、身上也都挂了彩,甚至引来辖区派出所民警。在民警调解下,双方最终达成了和解。

  谢超没吃大亏,但也没占多少便宜。逞一时之勇,虽然煞了客人嚣张的气焰,但却影响了当晚以及今后几天的生意,据他讲,那一周至少损失了1万块钱。事后,谢超不免有些后悔。从此痛定思痛,决定再不为了口舌之争而大打出手。用他的话说:“没意义。与其嘴上痛快,不如让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口头上吃点亏有什么大不了呢?又不是少一块肉。”

  谢超一席话,使我汗颜。而我也终于能设身处地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向客人“卑躬屈膝”并不是因为胆小和懦弱,而是生意人的通透,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豁达。

  理解了谢超在言语上的“吃亏是福”,从此也渐渐能和他共情了,更对生意人挣钱不易有了更深的体会。但因为年轻气盛,所以有时候,还是很难容忍逃单行为。

  一次,碰到一个三男两女的五人桌,席间他们高天阔论,嘻嘻哈哈,十分吵闹,一直折腾到半夜11点半才结束,临走留下一桌子垃圾:啤酒瓶东倒西歪,竹签、纸杯、餐巾纸、花生皮、毛豆皮和剩菜等搅和在一起,橙色的饮料、褐色的啤酒、数不清的烟蒂,撒的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现场简直惨不忍睹。五人拍拍屁股走了,我只好嫌弃地上前收拾。

  结果刚收拾1分钟,谢超便拿着手写的结账单过来了。见客人走了,便问我:“他们给钱了吗?”

  “不是找你结账去了吗?”过往也有客人起身去店内结账的情况。

  “没有啊?”显然,这组人不属于那一类。

  “X,逃单了?!”既然没有找谢超结账,我断定是逃单了,“总共多少钱?”

  “1280元。”谢超读着单子。

  “应该还没走远,单子给我,我去找他们!”从谢超手指接过单子,我便迅速朝五人离开的方向追出去。

  能不能追上,其实我也不确定。虽然结账不是我的工作,逃单也未必是我的工作疏忽,但我不希望自己无动于衷,什么都不做。何况这不是个小数目,碰碰运气也无妨。

  我对逃单的这桌客人印象很深:三男两女看起来都挺年轻,谈吐离不开吃喝玩乐,而且污言秽语不断;五人都吞云吐雾,搞得周围的空气都污浊不堪。其中一个男的长相凶狠,皮肤有点黑,蟒蛇纹身占据了大半个右胳膊,看起来很是吓人,而且动不动就说:“我哥们咋样咋样”,给人感觉不像是做正经工作的。另外四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女的说话和动作并不温柔,跟男的一样,大大咧咧。他们离开的时候,纹身男搂着两个女的,走在中间,另外两个男的,则紧跟在身后。

  他们走得很慢,似乎并不心虚,当我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走出去不过30米远。

  “喂,你们还没结账呢!”未等走近,我便远远地冲着几人的背影喊道。

  他们似乎没听见,或者不认为是在叫他们,继续说笑着往前走。

  我只好紧追几步,在距离他们只有2-3米的距离,再次喊上一声:“喂,你们吃烧烤,忘记结账了!”

  这次五人都止住笑声,扭过头来,满脸狐疑地盯着我看。被五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不免使我脸上有股灼烧的微烫。

  “你说什么?我们没给钱?”走在后排的一个长发男子吐一口烟圈。

  “是的,你们吃完就走了,我们老板——我哥们说,你们没买单。”为了避免被五人小瞧,我拿出“谢超是我合伙人”的暗示,同时故意说的很大声——一来是给自己壮胆,二来也希望借助人群围观的力量,让五人意识到逃单的羞愧难当。

  这一招果然奏效,人群纷纷朝我这边看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五人也无所遁形。

  “不能吧,我们怎么可能逃单呢!你哥们是不是记错了?”纹身男松开搂抱女人的胳膊,弹弹烟灰,向我走近两步,然后又猛吸一口,眼神里满是不屑和狐疑。右臂的大蟒蛇纹身随着他的摆臂,前后舞动着,在黑夜的路灯下,更显瘆人。

  “没有记错,小票在这呢!”我向他们展示一下手里的小票。

  “老三你给结账吗?”纹身男冲另一个寸头男说道。

  “嗐,我以为老二付过了!”寸头男把责任推给长发男。

  “不是说你请客吗?”长发男显然不想吃哑巴亏,当即回怼寸头男。

  “你他X的咋这么不靠谱?!”纹身男厉声训斥寸头男。寸头男只好尴尬地笑笑。

  “多少钱?”寸头男收住笑容,把半截烟丢在地上,恶狠狠踩上一脚,也不看我。

  “1280元。”我把小票递给他。

  “多少?”他接过小票,有点不敢相信,就着路灯,仔细查看,“咋这么多?没算错吧?”

  “错不了,我哥们算两遍了。”我不想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猛哥,咱五个人吃了1280元!”寸头男转身对纹身男汇报说。

  “多了还是少了?”纹身男反问。

  “咱们昨天吃了多少?昨天不是你买单吗?”寸头男不答话,转身问起旁边的长发男。

  “是我买单,昨天吃了——我看下。”长发男掏出手机,查看昨天拍照的消费小票,“1560元。”

  “哦,那还是不算多。”寸头男说。

  听到这里,我也松了一口气。

  “能开发票吗?”只见寸头男伸手从口袋里取钱,刚拿出钱夹,冷不丁又冒出这么一句。

  “对不起,这个暂时开不了。”我笑笑说。

  “不能开票,总得优惠点吧?”寸头男停止动作,皱着眉看我。

  “行了,别为难人家了,请一次客,看你抠的!”纹身男丢掉烟蒂,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有点不耐烦了,“别墨迹了,赶紧结账回去睡觉了!”

  寸头男无奈,只好继续掏钱。因为没有零钱,而我身上也没带钱,只要引他回烧烤店结账。另外四人见这么麻烦,就跟寸头男打声招呼,先行往回走了。

  等寸头男结完账,奔跑着追出去时,其余四人已不知所踪。寸头男叹口气,只好踽踽归家。

  忙碌的时候,遇到逃单很正常,对于这次逃单行为,谢超也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指望我能追回来。当我一分不差全部追回的时候,谢超不禁喜出望外,比捡了1千块钱还高兴。

  表扬之余,谢超也提醒我,还是要注意察言观色。他前几天听朋友说,他们村一个高中辍学的18岁小伙子,也在北京做烧烤,因为客人逃单,跟人家发生了口角,结果被对方用玻璃瓶划伤了左脸,缝了十几针,自此算是破了相,等伤好了也没办法恢复如初了。“小伙子还没对象,挺可惜的!”末了,谢超叹一口气。

  听他这么一讲,我忽然后怕起来。假如那五个人死赖账不给钱,被逼急了,也用什么东西划拉我一下,那就太得不偿失了。尤其联想到纹身男的凶狠相,我更为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劲,感到庆幸。

  当晚本来轮到我盯夜了,谢超为了表达谢意,便让我回去睡觉,他自己则选择了代我的班。

  给谢超打工的这段时间,感觉把我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完了。每天过得既充实又疲惫,既恍惚又漫长。而距离开学的日子,也便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和高强度工作中,一点点近了。

  8月25日开学,我打算买23日北京-乌鲁木齐的火车票。车票提前10天开售,8月13日一大早刚过8点,趁着谢超三人还在熟睡,我便跑到距离最近的火车票代收点排队买票。我以为自己去得早,好买票,结果到了才发现,代售点前面已经排了很长的队,足有20多人。因为直达的火车班次很少,我很担心自己买不上硬座票。看着前面慢慢蠕动的队伍,不免有些心急如焚。

  轮到我的时候,一问售票员,发现还有硬座。付完钱,看着售票员出完票,我悬着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先在早餐店吃了油条和小米粥。一边吃,一边盘算着时间,猛然间发现,从8月5日到8月25日,满打满算才不过20天——不对,应该是19天,因为车次是上午10点出发,这意味我最迟9点就需要出发去西站了。原本跟谢超说的是干1个月,这时忽然有点犯难,该如何跟谢超解释,成了我心头挥不散的乌云。

  9点半回到住所时,三人仍在熟睡。谢超昨天又熬夜了,我便只好耐心地等着他睡到自然醒。

  中午12点半以后,明明和王磊陆续起床了;到下午2点多钟,谢超也终于睁开了眼。待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准备盛一碗温热的小米粥,吃上一口饭的时候,我才忐忑地跟他说起买火车票的事情。

  “谢超,有个事情需要跟你说一下。”

  “啥事,说吧。”谢超从碗橱取出一双筷子,然后坐在板凳上,俯身大口喝小米粥。

  “我可能干不了一个月了。”我不好意思地说道。

  “为啥?”谢超停下动作,侧头看我一眼。

  “因为学校25日开学,火车需要30多个小时,所以我得提前走。”我低着头,不敢看谢超。

  “票买好了吧?”谢超咬下半口馒头,用筷子夹上一块腌咸菜,一起塞到嘴里咀嚼。

  “嗯,早上买了。”

  “哪天的车票?”谢超温和地问道。

  “23日上午10点的。”自知干的时间不会长,我便赶忙自我检讨说,“本来说好一个月的,结果满打满算才19天,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是我算错了时间。”

  “你这误差有点大呀!亏你还是大学生,数学水平不行呀!哈哈!”谢超大声笑着。我自知无可辩驳,只好搔搔头。

  “我走了,你到时咋办呀?这么忙。”自己一走了之到底有些自私,我不免为谢超他们担心。

  “没事,忙的话,我临时招个小时工就行。”

  “哦,这样我就放心了。”听他这么多,我宽心不少。

  “你23日走的时候,我开车送送你!”谢超不忘关心我。

  “不用麻烦了,我坐公交或地铁就行,东西不算多。”

  “那也行,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如果需要帮忙,就提前说一声。”

  “嗯。”我点点头。接着,便像后事办妥一般,长舒一口气。

  还有9天时间,9天之后,我将从繁重的体力劳动力解脱出来。当然,同时带走的,还有沉甸甸的2千多块钱(三分之二月工资)。虽然比预想的少一些,但总比在家吃干饭强,而且2千块钱,也将近1年的伙食费了。

  忙忙碌碌中,1周时间倏忽而逝,8月23日已经越来越近了。距离上次表哥来看我,已经过去10多天。我打算临走前再去表哥那里坐坐,顺便跟他告个别。为了不耽误下午干活,我决定17日周日上午去找表哥,中午吃完饭便回来。

  电话里提前跟表哥打了招呼,听说我要过去,他很开心。

  17日当天,天气依旧炎热无比,我去时穿着白色T恤,不等到表哥住所,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前胸后背。

  表哥怕我忘了楼层,说要在小区门口接我。我原想去附近超市买个大西瓜送过去,结果在超市里,竟然碰到了正在买菜的表哥。临结账时,表哥执意要一起结款。我再三推脱不成,最后只好顺从。

  表哥的房间还是老样子——才十多天,也不可能有什么变化。距离中午还有两个小时,我们便漫无边际地闲聊。讲讲我最近帮谢超卖烤串的经历,聊聊奥运会,说说开学日期,最后又说到家里。

  父母一直以为我在表哥这里待着,结果前两天打电话过来,才知道我去初中同学那里帮忙卖烤串了。这事怪我,没提前告知父母一声,让二老担心了。于是,趁表哥洗菜做饭的空挡,我赶忙借表哥的手机,给家里打过去电话。

  接电话的是母亲,一上来母亲就一通埋怨,怪我十多天不跟家里联系。我连连道歉,并说自己能打工挣钱了,有初中同学罩着,不用担心。母亲听完,才稍有宽心;父亲则嘱咐我注意身体,不要太辛劳,挣多挣少不要紧,要紧的是身体。奶奶听完,也在旁边插上两句关切的话。

  随后,我跟父母说了买票回学校的事情。因为时间紧,就不回老家了,让他们二老保重身体。父母反复说着没关系,但我心里忽然万分愧疚——都说考上大学的孩子,再回家就成了客人。暑假40多天,我在家陪父母的时间不过2周而已,倒真成了“客人”。

  跟表哥吃完午饭,坐着闲聊几句,便把买的大西瓜切了一半来吃。因为午饭吃得多,西瓜只吃了2-3瓣。下午2点多的时候,我便准备告辞。谢超那边差不多要准备穿串了,我该回去帮忙了。

  西瓜剩了很多,表哥说他自己吃不完,待会送给同屋的邻居吃,我笑笑说,这样挺好,只是为表哥破费了30多元而感到惋惜。

  回到谢超那里,刚好赶上他们穿串,换好衣服和拖鞋,洗洗手,我便跟平时一样,坐在小板凳上,熟练地加入到队伍当中。

  穿完串,便坐上谢超的面包车,一行四人一起去烧烤店。其后5天,都是同样的节奏。

  8月22日,是我工作的最后一天。

  摊位上跟平时一样热闹,忙碌的人群穿行期间,吃烧烤的人谈天说地,嬉笑怒骂和啤酒的叮当声响成一片。平时我挺厌烦这聒噪之声的,尤其是把骂人当成口头禅的那些人,觉得他们很没素质。但今天我反而有些感叹和怀念——既是习惯了,也是因为今晚是最后一晚,明天我就要远赴新疆了。而明年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我也说不好。

  从晚上6点一直忙到10点,时间又过得不知不觉,当谢超让我自己先回住处的时候,我不禁有些恍惚,下意识地以为已是凌晨。看一下电视上的时间才发现,不过10点过一刻。

  “现在才10点多,这会儿回去太早了吧?”我不禁诧异。

  “你明天上午不还得赶火车吗?今天就先到这吧。”尽管跟平时一样,忙得几乎脚不着地,但谢超并没有忘记,我明天就要坐火车回学校了。

  “你坐我老乡的电车回去吧,他住的地方离我们不远,我刚才跟他打过招呼了。”谢超用手指一下不远处正在取电车的一个瘦高个子男生。

  别看谢超平时一心只忙着自己的烧烤店,实际上他性格温和又好相处,跟很多人都自来熟。我们租住的小院十几户人家,都是哪里人,他几乎都记得住。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边忙着挣钱,一边“眼观六路,目视八方”的。

  “对了,这3千块钱你拿上。坐火车贴身放着,不行就先存银行——今天估计是存不了,时间来得及的话,就明天早点去银行存了。”谢超从随身的收钱包里,拿出一沓已经用捆菜的红色橡皮筋扎好的30张红色百元钞票——尽管很多张有褶皱,但都被他小心翼翼地压平了。

  “钱不是很新,别介意。”谢超笑着说道。

  “咋这么多?我才干了19天而已!”我心里一阵激动,下意识地接过那沓厚厚的钞票,心里感觉沉甸甸的喜悦和满足。

  “这些天,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给你这么多也是应该的,你就收下吧。”

  听他这么说,我竟有些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回去的路上,享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我不禁又开始思索谢超刚才说的话。横竖因为多得了两千块钱,心里总有一丝愧疚和不安。为了找平衡,我不禁开始心算起烧烤摊的利润。

  据我估计,谢超这一个烧烤店,仅这19天,每天的流水便在2-3万上下,最差也有1万多。除去原材料、房租、水电、人工等各项成本,每月纯利润少说也有2万块左右。明明和王磊的工资差不多,都是每月6千上下,而给我开的工资其实不算高。这样想着,我心里便宽慰多了。

  回到住处,稍事休息,我便打包部分行李,等第二天一早,7点多钟,洗漱完毕,便打包剩下的一些行李。穿好衣服、鞋子,回头看一眼酣睡中的三人,心里默默做着告别,便提着行李,蹑手蹑脚地轻声关门而去。

  时间还充裕,在早餐店吃完早饭,才拉着行李,坐车去火车站。现金存银行,时间上来不及,于是我便放在了行李箱的一个裤子口袋里,和一堆衣服叠放在一起,这样路上被偷的几率还小一些。但因为路途遥远,中途免不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行李架上的行李,确保安然无恙,才肯放心。

  在北京的这20多天,对我的冲击很大,让我认清了一部分现实,同时也发现了生活的魔幻:如表哥那样本科毕业的人,如今,每月工资不过两千多元,而且还要勤勤恳恳,每周上满五天;谢超一个初中毕业的人,一个月到手的收入却有1万 ,连一个小工挣得都比表哥多,并且时间相对自由!当表哥们还在为了多挣钱,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给别人打工时,谢超们已经挣得盆满钵满,早早实现财务自由了。

  2006-2010年前后,很多像谢超一样,来自农村,最多只有高中文凭的年轻人,靠着在大城市做烤串之类的生意,短短不到5年时间,便挣下了大几十万,不仅在县城买了房,有了自己的车,还风风光光地娶了媳妇,生了娃,过上了富足又儿女双全的美好生活。而像表哥那样,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即便辛辛苦苦打拼五六年也很难存下钱,更别说买车买房、娶媳妇了,连租一个靠近市中心的一居室或两居室,都得咬咬牙。

  给谢超打工的时候,我也几次露出羡慕的神情。但与我看法相异的是,谢超反倒羡慕我们这些所谓的大学生。因为对他来说,大学生不只是名称,更是一种身份,它代表有文化、有教养,代表未来充满着无限可能。可惜他这辈子是无缘了。因为没文化,只能做一些小买卖,挣钱的门路很窄。

  他知道自己不是上学的料,所以初中一毕业就出来了,不想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再去读高中。用他自己的话说:“在学习这件事上,我认命。”

  对他而言,大学生属于另一个社会阶层,是向上跃迁的阶梯,而他只能陷在依靠体力劳动挣钱的宿命轮回里,并将希望寄托在下一辈身上——只是不知道,下一辈人会不会重蹈上一辈的覆辙。

  起初,我对谢超的羡慕之情并不在意,以致工作几年后,才逐渐领悟上大学的好处:简单来说,上大学是一种延迟满足的过程。

  很早就进入社会,拼体力挣钱,看似赢在了起跑线,但后续的加速度有限。随着年龄增长,人的体能会下降,年长的人终会被年轻有体力的人所取代;而脑力劳动者则稍有不同,随着年岁的增长,智力和技能却是可以累加的,甚至会量变引发质变,在职场上跃上新的台阶。当然,职场也存在“35岁现象”,但待遇再差,往往也好过那些体力劳动者。

  最直白的例子是,这些如谢超一般卖烤串的人,往往没有社保和公积金的概念。每月一般也不会缴纳,到手的钱是多了,但长远看,却是提前消耗了自己的福利。因此,即便干到60岁,也不见得能拿多少养老金。反而需要为了家里的各种琐事和儿孙幸福,要一直干到实在干不动为止——而这样的例子,谢超跟我讲过不少。对他们来说,打工挣钱没有退休一说,只要缺钱花,但凡还有力气,他们便要一直干下去。而他们也普遍缺乏安全感,不像脑力劳动者,有更多安全保障。

  我以为谢超不会成为那样的人,然而不幸找上门的时候,从不跟你提前打招呼。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七八年后,我才从另一个初中同学那里听说了谢超的不幸。

  我还没毕业时,谢超便已在县城买了房子和车子,并把老婆孩子接到县城生活。结果第二年,赶上父亲生了一场大病,仅治疗费便花掉几十万。为了治病,市医院、省医院都跑了个遍。虽然国家已经普及了新农合,但能报销的费用十分有限。为了手术费,谢超只好把房子和车子卖掉,姐姐和姐夫那里又凑了五六万,外面又借了四五万的外债,这才凑够了手术费和住院费。结果钱花了,在医院ICU病房住了小半个月,却还是没能挽救父亲的生命。给父亲办完后事,谢超便马不停蹄开始挣钱还外债。靠起早贪黑继续卖烤串,3年后,总算是还清了外债。结果刚轻松半年有余,又赶上大儿子患上肥胖症,他带着儿子四处求医无果,2年后,儿子也撒手人寰。

  好在他还有一个小儿子,后来总算健健康康地长大了。随着儿子越长越大,谢超身上的压力却一点没有减少。为了儿子在县城读书,谢超又借钱凑了房子首付,买了一个小一居,想着等将来挣钱了,再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儿子学习成绩还不错,将来也很有希望上大学,但这无疑进一步增加了谢超的焦虑感,因为将来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

  奥运会过后,北京对户外烧烤的管控开始放松下来,由此导致户外木炭烧烤又开始卷土重来。为了严肃整治这一乱象,2013北京又发布了《2013-2017年清洁空气行动计划》,加大了户外烧烤以及室内烧烤的执法力度。这一波行动,导致很多烧烤摊贩关门歇业,谢超的烧烤店也受到了一定冲击。因为烧烤炉过滤器不合规,谢超只能重新采购,而这一折腾下来,不仅耽误小半个月的生意,更增加了经营烧烤的成本压力,加之房租年年涨,但收入却大不如前。

  即便如此,总的算下来,在北京做烧烤也比老家做买卖划算。而且回去能干什么,干什么才能养得起全家,也是个大问题。

  谢超早就有了回老家陪伴老婆孩子的念头,但他想多挣几年钱再回去。因为房子贷款尚未结清,换大房子也遥遥无期,因此,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表哥那边,自从我毕业参加工作后,他的生活才渐渐有了起色。

  因为表哥的工作能力突出,3年后,职位逐渐从普通职员变成了小组长,而工资也有了较大幅度提高。表哥终于搬出了那个只要500元房租的局促合租屋,找了一个2000左右、稍微宽敞一些的正规三居室合租房。

  再往后2年,因为努力,加上一点点运气,表哥领导的一个项目,为公司带来超额利润,因此被公司领导赏识和重用,并破格提拔为部门主管。而后3年,因为部门改革,表哥开始涉足当时大火的移动短视频业务,并且屡创佳绩。再之后2年,表哥被被一家竞品公司看中,并以双倍薪资挖了过去。如今,表哥已经在新公司熬到部门经理级别了。

  表哥终于不再与人合租,而在公司附近花6千元租了一个正规一居室,户型朝南,还有一个小阳台,上班走路只要10分钟。

  表哥在32岁结了婚,表嫂是北京人,结婚第二年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买房之后,表哥和表嫂的压力不小,每月房贷2万多,但好在两人工资不低。如果不出意外,用不了6年,他们便能还清300多万的贷款,此后便是无尽的美好生活。

  当然,表哥的坚持和幸运,我上大学时还无法预见。但这也也间接刺激了我,激发了我拒绝留在新疆,而决定奔赴北京,寻找人生更高价值和意义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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