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晋阳宫变前夜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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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以倾覆天地的蛮力,鞭挞着晋阳城。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黑厚重的屋瓦上,炸开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又被狂风揉碎了,泼墨般涂抹向整座沉睡的城池。
那街巷早已空无一人,雨水汇成浑浊湍急的溪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在石板缝隙间呜咽奔涌,撞向紧闭的坊门与深宅大院的高墙。
檐角悬挂的铁马在风魔的撕扯下发出尖锐而断续的哀鸣,混杂着远处沉闷滚过的惊雷,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焦躁地咆哮。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反复捶打后散发的腥气,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从城北汾水方向飘来的、河水暴涨的浑浊水腥味。
两道被浓重夜色与瓢泼雨幕压缩得几乎模糊的影子,紧贴着太原王府西侧高大森冷的院墙根移动。墙砖冰冷刺骨,缝隙里积存的陈年苔藓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滑腻异常。
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袖口无孔不入地钻进去,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带走身体里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针刺般的麻木和紧绷。
“呸!”石憨低低啐了一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浓眉紧锁,粗壮的指关节因紧握着那根黝黑沉重的青冈木棍而微微发白。他侧耳倾听,墙内除了风雨的喧嚣,一片死寂,只有巡夜更夫那有气无力、被风雨撕扯得破碎的梆子声,从极远处飘来,更添几分鬼气森森。“这鬼天气,连狗都缩窝里了。娘的,巡哨呢?老子这棍子都痒痒了!”
李如兰没有立刻回答。
她整个人伏在湿滑冰冷的墙砖上,像一截融进阴影里的枯枝。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束紧的发髻淌下,滑过额角、鼻梁,在下颌处汇聚,又滴落。
如兰她微微眯着眼,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层层雨幕,死死锁住前方不远处一段墙头——那里,几片看似牢固的琉璃瓦下,隐约露出一道极细微的、被水渍加深的缝隙。
那是前几日她扮作送菜农女混入王府浆洗房时,在几个碎嘴婆子的闲谈中捕捉到的线索:西墙根下老槐树正对着的那段墙,年久失修,内里的夯土似乎有些松塌了。
“巡哨刚过西角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雨声完全吞没,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传入石憨耳中,“下一轮,半盏茶后到这边。就是这里,石大哥,动手。”
石憨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再无半分犹豫。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入丹田,仿佛将周遭冰冷的雨水都吸入了体内,浑身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他的足尖在湿滑的泥地上猛地一蹬,脚下泥水“噗”地炸开一朵浑浊的花。他魁梧的身躯竟展现出豹子般的敏捷,贴着湿漉漉的墙壁“噌”地窜起丈余,手中青冈木棍那裹着厚布、刻意打磨得异常尖锐的尾端,如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入那道瓦片下的缝隙!
“喀…喀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土石被强行撬动的闷响,被震耳的雷声完美地掩盖过去。墙头的琉璃瓦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簌簌落下几块碎土。石憨手臂肌肉坟起,青筋如蚯蚓般在皮肤下扭动,低吼一声,全身力道骤然爆发!
“哗啦——!”
一块桌面大小、带着潮湿泥土和腐朽草根的夯土块,连同其上覆盖的琉璃瓦片,被他硬生生从墙体内部撬了出来!
砖石泥土的碎屑混合着雨水纷纷扬扬落下,露出墙体内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勉强钻过的空洞。
一股浓郁陈腐、带着土腥和某种地下阴凉的气息,猛地从洞口涌出,扑面而来。
“成了!”石憨低喝一声,双脚在墙面上交替一点,借力稳住身形,如同壁虎般牢牢贴在洞口边缘,朝下伸出手,“快!”
李如兰没有丝毫迟疑,足尖在墙根处一点,纤细的身体轻盈跃起,精准地抓住石憨递来的大手。一股沛然大力传来,她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石憨稳稳地提了上去,顺势塞进了那散发着阴冷土腥气的墙洞之中。
洞内狭窄、潮湿,伸手不见五指。李如兰蜷缩着身体,迅速向前摸索爬行了几步,让出位置。身后传来沉重的落地声和压抑的喘息,石憨也挤了进来。
两人紧贴着冰冷的土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墙内的动静。
墙内,依旧是风雨统治的世界。密集的雨点敲打着树叶、屋瓦、石板地面,发出层次混乱却震耳欲聋的合奏。
间或有巡逻卫士沉重的皮靴踏过积水的声音,伴随着铁甲鳞片轻微摩擦的“嚓嚓”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最终消融在滂沱的雨声里。
“走!”李如兰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率先从洞口另一侧探出头,目光如电,迅速扫视。
只见墙内是一片荒废的一个小园子,假山怪石嶙峋的轮廓在暴雨中如同蹲伏的巨兽,几株高大的古树枝叶在风中疯狂舞动,发出“呜呜”的声响,正是绝佳的掩护。
她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落,就地一滚,藏身在一块布满青苔的假山石后。
石憨紧随其后,庞大的身躯落地时竟只发出一声轻微的泥水溅响。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密集的雨帘遮挡着视线。王府深处,重重叠叠的楼阁殿宇在昏天黑地中只剩下模糊而压抑的轮廓,像一头蛰伏在暴雨中的巨兽。
唯有几处紧要的门户和廊道下,悬挂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着,昏黄的灯光艰难地穿透雨幕,勾勒出卫士们披着蓑衣、执着长矛、如同铁铸般钉在哨位上的僵硬身影。
李如兰抹去眼前的雨水,指尖冰凉。她朝王府深处那座最为巍峨、此刻在风雨中透出几线微弱烛光的建筑——听松阁的方向,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那是太原王李璘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更是今夜的目标所在。石憨会意,重重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青冈木棍,棍身那沉甸甸的分量让他心中稍定。
两人借着假山、树木和回廊立柱的阴影,在倾盆暴雨的掩护下,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向着听松阁的方向潜行。
每一次迈步都踩在积水的凹陷处,每一次呼吸都压得极低。
湿透的夜行衣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湿冷的布料,带来一阵阵难耐的寒意。石憨的虎目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暗哨的角落,粗重的鼻息在雨声中几不可闻。
李如兰则像一张绷紧的弓,全部的感知都延伸出去,捕捉着风雨声、脚步声、甲叶摩擦声之间,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异动。
绕过一道爬满枯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是听松阁前那片开阔的青石板庭院。雨水在平整的石板上肆意横流,汇成一片片短暂的水洼,倒映着阁楼上那几扇透出暖黄灯光的菱花窗格,光影被雨水搅得支离破碎。
阁楼正门两侧,四名披甲执戟的卫士如同石雕,任凭雨水顺着铁盔的边缘流淌成线,浸透内里的皮甲,依旧纹丝不动。
回廊的阴影里,似乎还有两双眼睛在警惕地扫视着庭院。
不能再靠近了。
李如兰目光一扫,迅速锁定了听松阁侧面一处被浓密芭蕉叶半掩着的死角——那里,紧邻着阁楼后墙,墙根处似乎有个不起眼的杂物堆积角落,更重要的是,上方二楼,正对着书房后窗!
她朝石憨使了个眼色,指向那处死角,又指了指头顶那扇紧闭的、透出微弱光线的雕花木窗。
石憨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浓眉拧紧,又缓缓松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决然。他无声地点点头,将青冈木棍横咬在口中,魁梧的身体紧贴着湿漉漉的回廊立柱,向着那处芭蕉丛生的死角,如履薄冰般挪去。
李如兰则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足尖在湿滑的石板上一点,整个人倏然拔起!她像一缕被风卷起的轻烟,无声无息地攀上了听松阁侧面一根粗壮的廊柱。手指如钩,抠进木柱的缝隙,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淌。她借力再向上轻纵,身体紧贴着二楼外沿湿漉漉的木制围栏,如同壁虎游墙,几个轻巧无声的腾挪,便已潜至那扇紧闭的书房后窗之下。
窗棂紧闭,里面蒙着厚厚的窗纱,将烛光过滤得朦胧而柔和。
然而,就在这扇隔绝内外的窗户之下,靠近墙角处,一条细小的缝隙——或许是窗框年久变形所致——成了声音唯一的通道。
李如兰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木质墙壁上,侧过头,屏住呼吸,将右耳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条窄缝。
瞬间,窗内那被刻意压低的、属于淮阳王李璘的声音,穿透了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幕轰鸣,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了她的耳中:
“……箭已在弦!尔等只需记住,安禄山范阳起兵之日,便是我晋阳举事之时!烽火为号,三绿两赤!”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锥,狠狠凿在李如兰的心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窒息的寒意。
范阳起兵!
晋阳举事!
烽火三绿两赤!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清晰得令人战栗的谋反图景!她的指尖深深抠进湿冷的窗框木头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折断,身体却僵硬得如同冻结在墙壁上。
窗内的密议还在继续,是另一个略显沙哑、带着谄媚的嗓音在回应:“王爷深谋远虑!只是……长安那边,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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