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故人旧事

　　沈聿行至窗边的紫檀木书案前。

　　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案面，那冷意似能渗入肌肤，直抵心底。

　　他自楠木匣中取出珍藏多年的玉版宣，又拿出一方形制古雅、边缘已见磨损的松烟墨。

　　注水入砚时，手腕悬而不急，水流如丝如缕。

　　研墨的动作缓慢而沉重，墨锭与砚台相触，发出细碎而规律的沙沙声，仿佛每一次研磨，都是在碾压过往那些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回忆。

　　窗棂之外，天光渐明。

　　云色如被水墨层层染过，自靛青渐转为莹润的鱼肚白，数缕微光穿过雕花窗棂，斜斜落于案上，照亮浮尘如金，似时光的微粒在此停驻。

　　然而这一切都未能惊扰沈聿。

　　他全然沉浸在自已的思绪里，如同置身于无形的茧中，执笔蘸墨，毫尖饱含乌色，随后任由其在素白的纸面上游走。

　　起先，只是凌乱迟疑的线条，而后逐渐清晰，勾勒出流畅的轮廓——纤细的颈，微抬的下颌，那一缕总是拂过耳畔的碎发……

　　笔锋越来越急，越来越笃定，仿佛不是他在画，而是那只笔牵引着他的手，迫使他从记忆最幽深、最疼痛的潭底，打捞出一张早已刻入骨血的面容。

　　可就在即将绘出眉眼的一瞬，他的手腕猛地顿住。

　　该如何描绘那双眼睛？

　　是初遇时清冷如霜，瞥向他时却有一瞬不易察觉的闪烁？

　　是日后相伴时，那眼中渐融的春水与笑意？

　　还是诀别之际，那焚如烈焰、几乎灼伤他的痛楚与决绝？

　　抑或……是最后一面时，那双深得让他一生都无法泅渡的、盛满绝望却又异常平静的眼？

　　笔尖的墨再次滴落，模糊了即将成型的鼻梁。

　　沈聿怔怔望着纸上那幅既清晰又模糊、呼之欲出却又隔着重雾的容颜，一股尖锐的痛楚自心口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颓然松手，手中毛笔滚落案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晨光彻底明亮起来，却照得他脸色一片苍白。

　　一笔一划，勾勒出的是一幅模糊而执着的容颜，仿佛试图从记忆的深潭中，打捞出一段沉埋多年的迷局。

　　……

　　时候不早了，晨光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悄然渗入大宅的沉寂之中。

　　家中的人陆续醒来，走廊尽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压低嗓音的交谈，宅子正从一夜酣眠中缓缓苏醒。

　　伊索尔德穿过昏暗的长廊。

　　壁灯一盏接一盏在她身后熄灭，只余最后一盏在她头顶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在厚重的地毯上无声移动。

　　她停在沈聿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叩响了门板。

　　平日里，都是慕枫来请沈聿下楼用早餐。

　　但今天，伊索尔德决定亲自来，她毕竟是名义上的沈家女主人，萧祁还在家中，这场戏，总要做得周全。

　　门内一片寂静。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压下冰冷的黄铜门把，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缓缓向内开启。

　　房间里，沈聿正侧对着门口坐在窗前。

　　朝阳透过玻璃，为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一层金边，他没有转头，只是静静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城市灯火。

　　“沈聿。”伊索尔德轻声唤道，踏入房间。

　　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却吸不走空气中骤然绷紧的寂静，那寂静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来了。”沈聿这才微微侧过脸，目光并未完全转向她，声音轻得像一阵拂过窗棂的风，“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

　　伊索尔德走近几步，停在离沈聿三五步远的地方。

　　她的目光被案上那幅画吸引。

　　纸上是一位少女的侧脸，笔触细腻得宛若呼吸，轮廓在晨光中几乎透明。那少女唇角含笑，清纯得不染尘埃，可笑意深处却藏着一缕难以捕捉的哀戚，像是一朵于暗夜悄然绽放的花，美得易碎，美得注定凋零。

　　“是她？”伊索尔德的声音不自觉地收紧。

　　这就是那个在沈聿生命中重若性命、却又不能轻易提起的人。

　　她的指节微微攥起，眉头无声蹙紧，一股复杂情绪如细针刺入心底——是好奇，是不安，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嫉妒。

　　沈聿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了所有追问，也掩住了深不见底的过往。

　　“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伊索尔德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点着实令人震惊。

　　原来这个心结起源于这么早。

　　在伊索尔德的《人类观察日记》中，这似乎叫做——白月光。

　　而白月光的杀伤力，永远高于一切炽热直接的爱恨，它不声不响，却蚀骨入髓，对于所有人皆是如此。

　　“是。”沈聿沉声回应，“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十五年过去了，再一次得知有关她的事情，听见与她有关的只言片语，沈聿依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迎面击中，会觉得不知所措。

　　沈聿一边说着，一边将画卷缓缓卷起。

　　他的动作平稳却极为迅速，仿佛不愿让那幅画在光线中多停留一秒。那不像是在收拾一件旧物，更像是在掩埋一个不容触碰的秘密。

　　伊索尔德没有移开视线。

　　她凝视着沈聿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他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看他如何用近乎绝对的冷静，去掩藏眼底骤然翻涌的波澜。

　　那一刻，她仿佛窥见了他坚硬外壳下的一丝裂缝，那裂缝深处，透出的是经年累月、深不见底的痛楚与执念。

　　沈聿的往事，从来都是一片荆棘密布、禁止通行的黑暗森林，她一直明白，所以她理解他此刻的沉默与纠结。

　　“我今早去见了他，萧祁并没有回避我的问题，”沈聿转过身，目光如淬冰的刃，直直刺入凝滞的空气。

　　伊索尔德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甚至……有意无意地暗示我。”沈聿的声音低冷下去，“像是在试探，又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引诱，引诱我继续追问。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瞄准那扇我封存已久、发誓绝不愿再开启的门。”

　　“这或许是一场精心设计陷阱。”伊索尔德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眉头也蹙的更紧了些，“他惯会玩弄人心，你不是不知道，他的游戏，我们玩不起。”

　　“但有些事……”沈聿的声音骤然沉下去，几乎成了一道贴着皮肤掠过的冷风，“他怎么会知道？”

　　伊索尔德感受到沈聿语气中的震动，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最深处的惊悸。

　　她比谁都明白，沈聿不能乱，他的心绪绝不能在此刻失守，而自已是沈聿的锚，她必须保证这一点。

　　“不管这么多了。”伊索尔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已冷静下来，“我们去吃早饭吧，今日我们还有自已的事情要做，不要被他吸引走了精力。”

　　“好。”沈聿刚依言起身，指尖却忽然触到一抹温软。

　　伊索尔德拉住了他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沈聿微微一怔，没有挣脱。

　　那一点来自她掌心的温度，就像一道细微却坚韧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将他从冰冷喧嚣的往事边缘悄然拉回。

　　两人一时静立无言，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拂过帘角。

　　她只是握着他的手，目光沉静而笃定，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不必回头，我在这里。
　　http://www.paoshu5.cc/book/13630/16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paoshu5.cc。泡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paoshu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