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浮生暂歇

　　峡谷下游，水势渐缓，两岸山势也不再那般陡峭逼人。迷雾依旧笼罩着这片广袤的泽国，却少了几分祖地核心的古老与压抑，多了几分寻常山野的静谧，尽管这静谧之下，依旧潜藏着无数凶险。

　　三人一路无言，沿着河岸疾行。沈孤寒在前开路，灰袍拂动间，气息与周遭环境几近融为一体，若非肉眼可见，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他面色沉静，眼神深邃，方才与逐浪坞的短暂冲突，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多少涟漪，倒是苏婉清那带着迷茫的质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让他道心泛起些许微澜。

　　守护与杀戮，慈悲与雷霆……他并非不懂其中辩证。只是他走过的路，尸山血海，尔虞我诈，早已让他坚信，唯有绝对的力量，方能践踏一切规则，守护想守护之物。婉清初得传承，心性纯善，尚未见识这世间最彻底的恶，有此想法，亦是常情。只是……他脑海中再次闪过母亲牺牲的画面，心头那丝烦躁与冷硬愈发清晰。他绝不会让那般宿命，落在婉清身上。若这世间法则不容，那便由他，来重塑这法则！

　　沐宁紧随其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沈孤寒身上那愈发内敛，却也愈发危险的气息，以及苏婉清沉默之下那丝难以排解的怅惘。她心中轻叹，情之一字，固然动人，然道途之争，更是关乎根本。这两人，一个如寒渊玄冰，一个似暖玉生烟，本性相吸，却道途初显分歧。未来是相互磨合，互补短长，还是渐行渐远，皆在未定之天。她能做的，唯有在旁护持，静观其变。

　　苏婉清默默跟在最后，目光掠过两岸飞速倒退的苍翠林木，以及河中偶尔跃起的银鳞。逐浪坞修士溃逃时的惊恐，虬髯大汉吐血昏迷的惨状，阴鸷老者被废时的绝望，不断在她眼前闪现。她并非迂腐之人，知晓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的道理。只是，传承之中蕴含的那份对生命的悲悯，对净化的渴望，让她无法像沈孤寒那般，视杀戮为寻常。

　　“难道守护与净化，就必须伴随着杀戮与毁灭吗？”

　　她问沈孤寒，亦是在问自己。

　　沈孤寒的回答，冰冷而现实，如同这云梦大泽终年不散的雾气，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她明白他的话有道理，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微弱地呼唤，告诉她，圣女的使命，不仅仅是力量的对抗，更应是引导与救赎，是唤醒来者内心的善念，而非一味地铲除。

　　两种念头在她心中交织、碰撞，让她心绪难宁。

　　就在这各怀心事的沉默赶路中，日头逐渐西斜，天色暗了下来。夜晚的云梦大泽，远比白日更加危险。

　　“前方有处山坳，地势尚可，今夜便在此歇息。”沈孤寒停下脚步，指向河流拐角处一片背靠山崖、林木相对稀疏的缓坡。

　　三人抵达缓坡，沈孤寒袖袍一挥，数道隐匿气息的简易阵旗没入四周，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沐宁则熟练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拾取干柴，燃起一堆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些许夜的寒意与林间的湿气，也在这片危机四伏的荒野中，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暖意与安定。

　　苏婉清坐在火堆旁，抱着膝盖，望着跳动的火焰出神。火光映照在她莹白如玉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安静而脆弱。

　　沈孤寒坐在她对面的，取出一壶得自古国遗迹的灵酒，仰头饮了一口，酒液辛辣，带着一股浓郁的灵气。他目光落在苏婉清身上，看着她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轻愁，冷硬的心肠终究还是软了一分。

　　“还在想日间之事？”他开口，声音比起平日，少了几分冰冷。

　　苏婉清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全是。只是……忽然觉得，这世道好复杂。得到传承，拥有了力量，本以为能更清晰地看清前路，却发现……选择反而更多，也更难了。”

　　沈孤寒沉默片刻，道：“力量本身并无对错，关键在于执掌力量的人，欲以之达成何种目的。你的慈悲并非错，但需有足以支撑这份慈悲的实力与决断。否则，便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他顿了顿，看着跳动的火焰，仿佛在回忆什么，声音低沉了几分：“我年少时，也曾以为，有些底线不可逾越，有些原则必须坚守。后来……经历得多了，才明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所谓的底线与原则，往往是最先被践踏的东西。想要守护什么，就必须变得比所有敌人都强，强到他们连触碰你逆鳞的念头都不敢有。”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些许过往。虽未细说，但那话语中蕴含的血色与冰冷，却让苏婉清和沐宁都能感受到那段岁月是何等的残酷。

　　苏婉清心中一震，看着沈孤寒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深邃冷峻的轮廓，忽然有些明白了，他为何会养成如今这般性子。她心中的迷茫与挣扎，似乎被这番话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更深的坚定。

　　她想要守护的，不仅仅是那片祖地净土，或许，也包括眼前这个看似冷酷，实则内心背负了太多的男子。她要变得更强，强到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去践行守护与净化之道，而非成为他的拖累，或是……不得不被他全然保护起来的附庸。

　　“我明白了，孤寒。”苏婉清轻声说道，眼眸中重新焕发出神采，那是一种经历了迷茫后，更加澄澈坚定的光芒，“我会尽快掌握传承的力量，找到属于我的路。既不负圣女之责，亦不负……本心。”

　　沈孤寒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

　　沐宁在一旁添着柴火，看着两人之间气氛缓和，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能沟通，便好。

　　夜色渐深，篝火噼啪作响。林间传来不知名虫豸的鸣叫，以及远处隐约的兽吼，更衬托出这小小营地周围的宁静。

　　沈孤寒闭目调息，意识沉入丹田混沌海，继续推演《孤星秘典》。融合了古国本源知识以及对归墟法则的初步炼化，他对于混沌之道的理解日益精深。《孤星秘典》不再仅仅是《万化归流》的延伸，而是逐渐形成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体系雏形。他预感到，若能彻底消化此次所得，他的实力必将迎来一次质的飞跃。

　　苏婉清也盘膝而坐，运转《云梦圣灵诀》。净魂之光在她体内缓缓流淌，滋养着元婴，巩固着境界。她不再刻意去思考那些纷繁的念头，而是将心神沉浸在对传承力量的感悟与融合之中。她能感觉到，自己与天地间那种生机与灵性的联系愈发紧密，甚至能隐约感知到远处某些草木的喜悦与哀伤。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让她对“净化”与“守护”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沐宁则负责守夜，剑横于膝，剑心澄澈，映照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动静。她的剑道，在于极于一点，心无旁骛。此刻，她的心神与手中之剑相连，感知着风中带来的每一丝气息变化。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

　　后半夜，月华被浓厚的云雾遮挡，天地间一片晦暗。只有篝火的光芒，顽强地抵抗着周围的黑暗。

　　忽然，沐宁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传音给沈孤寒与苏婉清：“有东西靠近，数量不少，气息阴冷杂乱，不似活物。”

　　沈孤寒与苏婉清同时睁开双眼。

　　只见营地周围的黑暗中，不知何时，亮起了一双双幽绿色的光点，如同鬼火般漂浮不定。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传来，带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是尸傀群。”沈孤寒眼神一冷，站起身。这些低等的亡灵造物，通常由邪修操控，或是诞生于极阴之地，悍不畏死，且带有尸毒，颇为难缠。

　　很快，数十具行动僵硬、面容腐烂、散发着恶臭的尸傀，从林木阴影中蹒跚而出，将营地团团围住。它们嘶吼着，伸出乌黑尖利的指甲，朝着篝火旁的三人扑来。

　　“我来。”苏婉清忽然开口，她站起身，眼神坚定。她想试试，面对这些早已失去生命、只余本能的污秽之物，她的净化之力，能否起到作用。

　　沈孤寒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与沐宁后退半步，为她压阵。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胸前结印，净魂之光自她体内蓬勃而出，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纯粹！她并未施展攻击性的法术，而是将净魂之光化作一道柔和却范围极广的净化波纹，如同水银泻地般，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圣光涤尘！”

　　净化波纹扫过那些扑来的尸傀。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原本狰狞嘶吼的尸傀，在被净化波纹触及的瞬间，动作猛地一滞，周身缠绕的阴邪死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散！它们腐烂的身体冒起阵阵白烟，眼中的幽绿光芒急剧闪烁，最终彻底熄灭。

　　前排的尸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动静。而后面的尸傀，似乎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惧，竟开始畏缩不前，发出不安的低吼。

　　有效！

　　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继续维持着净化波纹。她发现，对付这些低等亡灵，纯粹的净化之力，远比暴力摧毁更加有效，不仅能彻底瓦解其存在基础，还能净化它们带来的污秽气息。

　　然而，就在尸傀群即将被彻底净化驱散之际，一声尖锐刺耳的笛音，猛地从远处密林中传来！

　　随着这笛音，那些原本畏缩的尸傀，眼中瞬间爆发出更加猩红暴戾的光芒，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狂暴的力量，再次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同时，地面震动，三具身形格外高大、身披残破铁甲、手持巨斧的骷髅将军，破土而出，散发着堪比元婴初期的强大死灵波动！

　　“有控尸者在暗中操纵！”沐宁握紧长剑，眼神锐利地看向笛音传来的方向。

　　苏婉清的压力陡然增大，净化波纹在那些狂暴尸傀和骷髅将军的冲击下，开始剧烈波动，范围也被压缩。

　　沈孤寒眼神一寒，正欲出手。

　　“让我来！”苏婉清却倔强地咬了咬唇，她双手印诀一变，净魂之光骤然收敛，凝聚于她的指尖，化作一点极致璀璨、仿佛能洞穿一切黑暗的圣洁光点！

　　“净世莲华！”

　　她屈指一弹，那点圣洁光点飞射而出，于半空中骤然绽放！化作一朵徐徐旋转、纯粹由净化之光构成的巨大莲花！莲花缓缓落下，花瓣舒展间，洒下无穷无尽的净化光雨！

　　光雨笼罩之下，那些狂暴的尸傀如同烈日下的积雪，迅速消融瓦解！那三具骷髅将军也发出痛苦的灵魂嘶嚎，周身死气被急剧净化，坚固的骨骼出现道道裂痕，动作变得无比迟缓！

　　趁此机会，沐宁动了！剑光如惊鸿一瞥，瞬间分化三道，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三具骷髅将军的头颅，将其中的灵魂之火彻底湮灭！

　　笛音戛然而止，远处密林中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一道黑影急速远遁，显然那控尸者见势不妙，果断逃走了。

　　剩余的零星尸傀，失去了操控，很快便被苏婉清的净世莲华余波净化殆尽。

　　营地周围，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那朵缓缓消散的净世莲华，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淡淡净化气息，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苏婉清微微喘息，额角见汗，显然连续施展强力净化秘法，对她消耗不小。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成就感。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战斗方式，并非一味的杀戮，而是以净化之力，从根本上瓦解邪恶。

　　她看向沈孤寒，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沈孤寒迎着她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虽未言语，但那眼神中的认可，却让苏婉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沐宁收剑归鞘，微笑道：“婉清妹妹这净化之术，对付这些阴邪之物，确是事半功倍。”

　　经此一战，三人之间的那层无形隔阂，似乎消散了不少。苏婉清证明了她的力量与价值，而沈孤寒也看到了她道途的另一种可能性。

　　篝火依旧在燃烧，映照着三人平静下来的面容。

　　浮生难得半日闲，在这危机四伏的云梦大泽深处，这小小的营地，成了他们暂时歇脚的港湾。然而，三人都知道，这暂时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间隙。

　　第二卷 《孽海浮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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