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她赢了，可我输了

　　万佛大法会那三日，宝华殿梵音缭绕，金光普照。

　　太后端坐莲台，满面慈悲，仿佛天下已然海晏河清。

　　三日后，这片虚假的祥和被一纸供词撕得粉碎。

　　尚仪局呈上的卷宗里，云昭的供词详尽得令人发指。

　　她亲口承认，自己如何在沈老贼的扶持下，步步为营，伪造出“活观音”的清白人设；如何收买宫人，年复一年地散布“虞氏一族血脉不详，毒害皇嗣”的谣言；甚至连近期几桩嫔妃自残以博圣上垂怜的惨剧，也皆是她暗中策划。

　　桩桩件件，罪证确凿，指向的不仅是后宫争宠，更是勾结前朝余孽，动摇国本的大罪。

　　御书房内，空气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龙颜将勃然大怒，批下“凌迟”二字。

　　然而，萧玦只是平静地看完了整篇供词，指尖在“沈老贼”三个字上摩挲了许久。

　　最终，他提起的朱笔，既未勾决，也未下旨诛其九族，只是在那冗长的罪状末尾，不轻不重地圈出了四个字——幽禁永巷。

　　这四个字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心寒。

　　永巷，那是比冷宫更绝望的去处，是宫中被遗忘的活死人墓。

　　放下笔，萧玦未发一言，起身径直走向昭阳殿。

　　他踏入殿内时，虞妩华正对镜描眉。

　　或许是听到了他无声的脚步，她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一道精致的黛色便在眉尾处画歪了半寸，如同一道微小的裂痕，破坏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她未起身，只是从镜中望着他，痴痴一笑，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萧玦的目光掠过她描坏的眉，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那日佛会，天降血书，真是你心中所念？”

　　他指的是佛会最高潮时，晴空之上，竟有云气凝聚成四个血色大字——“伪佛当诛”。

　　正是这惊天异象，彻底击溃了云昭最后一丝信众的拥护。

　　虞妩华垂下眼帘，纤长的手指捻起一旁的眉笔，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处败笔。

　　她笑意不减，声音却飘渺如烟：“臣妾不过是借着万家香火，与鬼神通了通灵犀罢了。陛下信有天罚，那便有天罚。”

　　她不说真假，只将一切归于虚无缥缈的“天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萧玦定定地凝视着她，凤眸深处是晦暗不明的漩涡。

　　许久，他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指尖却并未触碰她描歪的眉，而是轻轻抚过她鬓边，捻起了一缕发丝。

　　那是一缕极不显眼的灰白，夹杂在乌黑的发间，像是飞霜落尽后悄然滋生的痕迹。

　　他的动作极轻，语气却带着一股莫名的重量：“你烧掉了她的神话，可你自己……也快成一个谜了。”

　　静心阁的香火，比从前更盛了。

　　第二次开坛之夜，来客竟从十一增至二十三人。

　　殿内依旧幽暗，唯有中央的铜炉紫烟不绝。

　　小药师杏林在为众人奉茶时，指尖微颤，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安魂烬”茶汤中，似乎多了一味从未用过的药引——那是能诱发人深层梦境的“梦引子”。

　　经过香灰婆身边时，老婆子佝偻着身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嘶哑道：“当心。贵妃昨夜梦呓，翻来覆去，全是冷宫里的断句。”

　　殿中央，虞妩华依旧赤足端坐。

　　她宽大的素白袍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

　　那道原本只在掌心的香灰烙印，此刻竟已如诡异的藤蔓，蜿蜒蔓延至了腕间。

　　一名嫔妃在焚烧了写着“我曾献媚于太监总管”的纸笺，饮尽“忘忧茶”后，瘫软在地。

　　虞妩华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竟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准确复述出那名嫔妃七年前某个深夜，在西苑偏僻库房中被胁迫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连当时窗外有几声更漏都分毫不差。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死寂。

　　下一刻，所有嫔妃皆骇然色变，齐刷刷跪伏在地，朝她叩拜，口中颤抖地呼喊着“活菩萨”。

　　无人看见，角落里，风铃儿在袖中飞快记下一笔：贵妃睁眼刹那，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属于她的、彻骨的恨意——那不像是运筹帷幄的冷酷，更像是来自前世冷宫冤魂的一抹倒影。

　　夜深人静，昭阳殿书房。

　　虞妩华摊开一本泛黄的兵法笔记，那是幼时父亲手把手教她布阵时所录。

　　她想重温其中一段关于《吴子·论将》的记忆，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她能记起书上的每一个字，却怎么也想不起父亲当时握着她的手，是何等温热；她甚至……连父亲沉稳醇厚的嗓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猛地起身，想唤人去取母亲的画像来，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

　　她发现自己竟已想不起，前世最后一次见母亲时，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衫。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落，照亮了书案上那本静心阁的来客名册。

　　虞妩华的目光落在上面，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的笑。

　　“原来，‘原谅’，从来都不是免费的。”

　　她提起笔，在那二十三人的名册上，决绝地划去了三个名字。

　　又在旁边附注一行小字：此三人，不可再入阁。

　　次日，风铃儿暗中查访，心中巨震。

　　那被除名的三人，皆是在前世她虞氏一族覆灭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扮演了不光彩角色的墙头草。

　　贵妃正在用她残存的记忆，为自己的复仇之路精准地“清扫”障碍。

　　而此刻，西苑一处无人知晓的暗室中，一名被称为“老申”的铜管匠，正满头大汗地拆除着一截通往静心阁地下的传音铜管。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卷起铜皮，一边口中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贵妃要的哪里是听什么秘密，她要的，是那些人心甘情愿来点灯啊……”

　　同一时刻，乾清宫。

　　烛火通明，萧玦独坐于空旷的大殿中央。

　　他面前的桌案上，空无一物。

　　半晌，他抬起头，对着阴影处的厉总管，只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静心阁。”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异常清晰。

　　“把那个香炉里的灰，给朕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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