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点灯的人回来了

　　那四个血字，在冰冷的石砖上凝聚不散，仿佛一道烙印，灼痛了虞妩华的眼。

　　清净庵废墟的那盏孤灯，竟一连燃了三日三夜，不曾熄灭。

　　火光虽微，却像一颗钉子，楔入了紫禁城每一个角落的人心。

　　流言如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在宫女太监们窃窃的私语中变幻着模样——“云昭娘娘虽被囚禁，可观音的灵光不散，仍在普度众生呢。”

　　昭阳殿最高层的露台上，风声凛冽，虞妩华立于栏前，神色平静地听着风铃儿的回报。

　　“主上，就在昨夜，云昭通过一名相熟的净衣婢，将七条她亲手咬破指尖染就的血布条，分赠给了七名低阶嫔妃。”风铃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她传话说，此乃‘赎罪之证’，持此证日夜忏悔，可洗刷罪孽。”

　　虞妩华眸光微动，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心口衣料下那道若有若无的血痕烙印。

　　我亦想你。

　　这五个字，是她与萧玦之间最隐秘的共鸣，也是她金手指进化的证明。

　　她比任何人都懂，当一种情绪被赋予一个具体的仪式和信物时，会爆发出何等可怕的力量。

　　云昭挑选的人，更是毒辣。

　　“那七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愧疚。”风铃儿继续道，“锦绣宫的芳嫔，曾为固宠亲手溺死自己的病猫；碎玉轩的采女，入宫前曾与表兄有染；还有悔心答应，始终为当年失手推落宫婢致死而夜夜惊梦……”

　　她们在云昭构建的忏悔仪式中寻求着解脱，代价却是将自己脆弱的意志，彻底交给了那个被囚禁的“活观音”。

　　“赎罪……”虞妩华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她们如此渴望被救赎，那本宫，就给她们一个‘被原谅’的机会。”

　　她转过身，眼中再无半分痴傻，只余下运筹帷幄的清明。

　　“传我懿旨。”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本宫近来察觉宫中姐妹多有郁结之气，心神不宁。特于西苑偏殿设‘静心阁’，每五日开坛一次，愿倾诉心中苦闷者，皆可前来。本宫将亲为点灯，聆听诸位心声。”

　　懿旨一出，六宫哗然。

　　贵妃娘娘要当活菩萨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然而，对于那些终日活在恐惧与自责中的人而言，这道懿旨不啻于天降甘霖。

　　首场静心会当夜，西苑那座久已无人问津的偏殿，竟悄无声息地迎来了十一位访客。

　　她们皆是低阶嫔妃，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像一群迷途的羔羊。

　　殿内未燃一烛，仅在中央的高台上设着一尊古朴的铜制香炉，炉中紫烟袅袅，散发出令人心安的草木之气。

　　虞妩华一反常态，未着华服，仅一身素白长裙，甚至赤着一双雪足，踏在冰凉的席上。

　　她就那么随意地盘膝而坐，不似贵妃，倒像个悲悯的精怪。

　　小药师杏林端着漆盘，为每位来客奉上一盏温茶。

　　茶汤色泽奇特，泛着淡淡的银灰色。

　　那是香灰婆遵照虞妩华的秘方，以七种宁神草药的粉末，混入焚烧过的符纸灰烬，特制的“安魂烬”。

　　此物无毒，却能轻微地松弛心防，引出人最深层的情绪。

　　“诸位妹妹不必拘束。”虞妩华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一阵晚风，“在此处，没有宫规，没有尊卑，只有秘密。将你们最不敢言说之事写于纸上，亲手烧了它，再饮下这杯‘忘忧茶’。我会替你们，永远守住它。”

　　众人面面相觑，迟疑不决。

　　终于，角落里一个身形瘦削的女子颤抖着手，接过了纸笔。

　　她正是悔心答应。

　　她趴在地上，泪水滴落在纸面，晕开了墨迹。

　　片刻后，她将那张写满罪孽的纸笺，投入了香炉。

　　火舌“呼”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那段不堪的过往。

　　就在纸笺化为灰烬的刹那，虞妩华指尖猛地一颤，闭上了双眼。

　　她的金手指被前所未有地催动了。

　　她“看”到了，一个雨夜，悔心答应与一名小宫婢争执，失手将其推下湿滑的石阶，宫婢的后脑重重磕在石角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雨水。

　　她看到了悔心答应跪在雨中，抱着那具逐渐冰冷的身体，无声哭喊的绝望画面。

　　那股极致的悔恨与恐惧，如潮水般涌入虞妩华的识海。

　　她强忍着心神震荡，缓缓睁开眼，走到悔心答应身前，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

　　脉息交汇的瞬间，虞妩华将一股融合了悲悯与宽恕的意念，悄然植入对方的意识深处。

　　“那不是你的错。”她的低语，仿佛带着神谕般的力量，“你，值得被原谅。”

　　悔心答应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下一刻，她积压了数年的痛苦与愧疚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竟伏在虞妩华的脚边，痛哭失声。

　　次日清晨，一则消息震动了后宫。

　　悔心答应竟独自前往尚仪局，主动陈情自己多年前误杀宫婢的往事，叩首请求领受杖刑，以求心安。

　　尚仪局掌事骇然之下不敢擅专，上报皇后，此事瞬间传遍内外。

　　众人哗然，谁也想不通一个藏了多年的秘密，为何要主动揭开。

　　而当晚，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夜参加了静心会的其余三名嫔妃，竟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

　　她们都梦见贵妃娘娘手持一盏莲花灯，悄然行至她们床前，柔声对她们说：“别怕，你的心事，我已经替你烧掉了。”

　　专为宫中解梦的梦解姑闻讯，只在自己的秘本上记下了这桩奇事，未敢张扬一字。

　　夜深人静，昭阳殿内。

　　虞妩华独坐于铜镜前，她想翻阅一段前世的记忆——幼时，父亲在书房手把手教她兵法的画面。

　　然而，往日清晰的景象，此刻竟如隔着一层浓雾，无论她如何集中精神，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她怔住了，缓缓摊开自己的右手。

　　掌心之中，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了一道极淡的灰白色纹路，形状宛如一缕被风吹散的香灰烙印，正隐隐发烫。

　　代价，终究还是来了。

　　窗外，风铃儿的身影悄然融入夜色，只留下一句低语飘入殿中。

　　“主上，陛下昨夜向厉总管问起静心阁，只说了四个字——‘她倒是用心’。”

　　虞妩华望着镜中自己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眸，唇边逸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三日后，便是太后亲自主持的万佛大法会，届时，宫中所有嫔妃与前朝诰命夫人都将齐聚宝华殿。

　　那，将是她的下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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